陆世廷半跪在地上,衣衫染着尘和血,把怀里的人放下来,交给了曹毅。曹毅看到督主眸下的泪痕,和血混在一起。
督主哭了。
"你带人去那儿,把他……葬好。不必立碑,也不要叫别人知道。"
永平三十一年春,五万黑甲军夜袭北狄大营,大破敌军,北狄二十万大军死伤过半,狼狈溃逃,大宁失守的几座城池全部收复。
质子死在北境的消息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海里,激起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涟漪后迅速沉没下去。
史书上提及穆玦的,只有作为质子的寥寥一笔,还有几年后穆氏皇族几乎死尽,冷酷暴虐的东厂权宦没有再扶宗室子继位,而是在北境给穆玦立了墓碑,
荒唐地把他的灵位放到了龙椅上。
"六殿下,殿下!看奴才今天带回来了什么,殿下?"
穆玦心口一阵悸疼,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眸,入目是一床破旧的薄被,深色的床帘飘飘荡荡的,年久失修的窗棂在风中发出了刺耳的“嘎吱”声。
这是……大宁皇宫的偏殿?
他坐起来,下意识地抬起手去摸自己的脸。
没有在北狄大营时的骨瘦如柴,还能捏到一点肉,皮肤温温热热的。身上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洗得皱皱巴巴,还有点小了,但上面没有血。
他怔愣地抬起头,下一瞬床帘被人一把掀开了,夏明穿着深蓝色的太监服,手里捧着几块饼子,献宝似的递到了他面前。
"六殿下,你看,今天奴才抢到了几块饼子,咱们和丽妃娘娘都能填饱肚子了——殿下,你发什么呆呢,是不是做噩梦了?"
夏明的脸明显要年轻得多了,身形也矮了一些。
穆玦接过他递过来的饼子咬了一口。饼子又冷又硬,里面只有葱花和盐。可他尝出味道了。
他咽了一口,哑声问:“今年是兴平几年?”
"当然是兴平二十六年啊殿下……才刚出了正月,殿下是不是听奴才说殿下发呆,故意逗奴才的?"
兴平二十六年,也就是四年前,他回到了自己十四岁的时候。
没有和陆世廷有任何瓜葛。
没有去文华殿碰上太子和九皇子。没有在去北狄的路上重病,死在战火纷飞里。
一旁夏明只当他愣愣的是还没怎么睡醒,催促道:"殿下快起来更衣洗漱吧,把饼子吃完咱们还要去参加道场呢。"
穆玦这才发现外面天光刚刚放亮,是个清晨。他穿着衣袍:“什么道场?”
"殿下真睡糊涂了……陛下前些日子一直精神不好,夜惊多梦,太医怎么开药都治不好,请了道士来看说是宫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要做法事才行。"
“陛下就下旨让那些道士在宫里摆道场,各宫的娘娘和皇子公主都要去,以防不干净的东西附到别人身上。”
他想起来了。
那年他是去了这个道场。
不起眼地缩在所有皇子公主的最末。
大部分细节因为年岁长久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他记得有个做法的道士挥舞着桃木剑,忽然将剑上贴着的符纸指向了他。
说他命格卑贱,八字太阴,容易被鬼怪缠上。过了一会儿又高声呵斥,让他身上附着的女鬼速速伏法。
身边的皇子公主们顿时犹如避开瘟疫一样四散跑开了,皇帝则一边往后退着,喊禁军护驾,一边对他怒目而视,命令道士立刻收了他身上的女鬼。
再之后,他就被两个道士按倒了,灌下了几大碗符水,被绑着手脚贴满了符纸关回偏殿,不准他这些日子再出来四处走动。
好像也就是这天开始,皇帝厌恶他的传言在宫中愈盛,原本内务府、御膳房给他们的东西就不多,又减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