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寒亭倒还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样,仿佛对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捻着嘴上两撇八字胡,感慨万千道?:“军饷一案牵连甚广,傅御史家也未能幸免。陛下?已?然发话?,让傅家二老去长白山挖参,这山高路远,又天寒地冻的,也不知他?们这老胳膊老腿儿能否吃得消?世子?也被免了翰林职务,刺配充军,若不是二殿下?苦口婆心?相劝,只怕性命已?经折在岭南鸟道?上。”
“年纪轻轻,前途尽失,已?是可怜,现如今又与至亲天涯相隔,下?官实在于心?不忍,听说王爷有旧友在长白山一带戍边,故而斗胆,携人前来询问。王爷若是有心?,不妨帮忙打听一二,如若能将人收在身边悉心?栽培,更是一段佳话?。”
“毕竟当年王爷潜居帝京,未曾发迹之时,傅家二老也曾关照过您。王爷一向爱憎分明,见恩人之子?落难至斯,应当不会袖手旁观。”
此言一出,林嬛掩在宽袖底下?的手攥得越发紧。
傅家之事,她流落一枕春时,也曾听楼里的花娘们说起过,譬如什么“林家居心?不良,能与之结亲之人,又能是什么善类”、又或者“听说这桩军饷案,傅家那位世子?为了那位林姑娘,也给林家行了不少便利,东窗事发后也在为他?们奔波。原也是个赤纯正派之人,为了一个女人竟堕落至此,那丫头?可真是红颜祸水”,不外如是。
说白了,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傅家,是被他?们林家牵连的。
后头?推波助澜之人是谁?不用想也知道?。
什么“有二殿下?苦口婆心?相劝才得以保全性命”,若不是他?非要在御前提这么一嘴,陛下?也没打算牵连至斯。把?人折腾得家破人亡,这会子?又派到他?们身边,能安什么好心??
若是答应,只怕是亲手往自己身边埋下?一块雷,随时都?会炸。况且还有先前那些风月纠缠,哪怕不是因着李景焕,方停归也不会愿意帮傅商容这个忙。
可若是置之不理?,依照李景焕的性子?,傅商容又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思及此,林嬛的心?蹦得越发急,手心?都?渗出了细汗,想开口把?人留下?,又不敢,只能偷偷抬起视线余光,忐忑地看向方停归。
其余官员也都?纷纷睇去幸灾乐祸的目光,就等着看三个人的好戏。
然方停归就只是坐在屏风自月色间斜切出的荫翳中,垂着头?,低着眼,擦拭手里的短兵,一言不发。
侧脸线条叫光影打磨得错落分明,越发显出一种雷霆威仪,叫人不敢逼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撇开手中长巾,恢复往日?的从容淡漠,睨着廖寒亭戏谑道?:“廖大人说笑了,充军之罪,能帮傅世子?的只有陛下?。本王只是来关州查案的,哪敢如此胆大包天,擅自置喙,左右圣心??”
这便是拒绝了。
不仅拒绝了,还反过来挖苦他?们,连陛下?的圣谕都?敢公然无视,
倒真叫人不好意思再为难于他?。
这个方停归,过去闷在军营里头?,只知道?打打杀杀,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谁承想一招飞上枝头?,权势还没收拢多少,嘴皮子?倒先磨利了几分。
适才看戏的官员一时间脸上五光十色,像开了染坊,想反驳,又不知从何开口,只能吹胡子?瞪眼,强自吃了这个暗亏。
廖寒亭挑了下?眉梢,倒是半点不见恼,还顺着方停归的话?茬儿,从善如流地应和:“楚王殿下?所言极是,我等微末之人,擅自揣摩圣心?,确然不妥。这事便当是下?官酒后胡言,还望王爷莫怪。”
然话?锋一转,他?又说:“正巧这几日?,二殿下?身边缺个制糖的内侍,正张罗着让人去找。既然傅世子?是二殿下?保下?来的,便回?去帮殿下?做糖画吧,也算报了救命之恩。陛下?如此爱重二殿下?,应当也不会怪罪。”
林嬛的心?顿时狠狠一抽。
帮李景焕做糖人是个什么活儿?没人比她更清楚,且还是以内侍的身份……如此大辱,真真比杀人还诛心?!
其余官员也纷纷倒吸一口气。
纵使彼此立场相悖,可人心?终归都?是肉长的,望着昔日?这位意气风发、濯濯如春日?柳一般的天之骄子?,沦落到今日?这番田地,大家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可惜。
有几人还张翕动了下?唇,犹豫要不要出声劝两句。
那厢一直长跪于阶下?、沉默不言的傅商容,听了这番话?,泰山般岿然不动的坚实身躯,也终于有了一丝摇晃。
月光落在他?身上,都?比谪居塞外沙场时,多了几分苍凉。
然傅商容也只是颤了那么一下?,便停下?来,重新仰起那双清明的眼,对着满座置他?于死地的人,抱拳朗声道?:“罪臣,领命。”
没有半句反驳,也不见丝毫慌乱。
甚至都?不需要旁边的兵卒催促,便正了正衣发,主动站起身,往外走。
经过林嬛面前时,还扭头?朝她笑了一下?。
没再躲闪,也瞧不出丝毫人世打磨的悲凉苍惘。
仿佛他?们还是当年比邻而居的青梅竹马,他?只是出一趟远门,怕她担心?,过来同她告个别,很?快就会带着她最喜欢的江南点心?回?到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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