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倒是很清楚他在怀念什么,因此只笑了笑,问:“这么说,太师每次醉倒后,便只留法师一个人寂寞无聊了……不知道他会在行宫里面想什么、做什么呢?”
李景龙毫未察觉她的言外之意,感怀道:“唉,年纪大了,本来这些事都模糊了,我也许久不曾回想。但前些时日接到一封信,里面向我问询起行宫之事,这些过往竟又历历在目,如在昨日。”
阿南大感兴趣:“哦,这么巧?不知这事与法师是否有关?”
“这倒没有,却是一件蹊跷怪事。”李景龙搔搔头,见朱聿恒神情微动,便站起身道,“虽是小事,此毕竟事关东宫,殿下稍坐片刻,我拿来给您过目。”
这老头被冷落了二十年,性子却依旧急躁,话音未落,便早已大步往后堂去了。
两人相视而笑,见仆从们都退在廊下,堂上只剩了他们二人,干脆轻声讨论起道衍法师出事当日情形来。
阿南道:“我记得,酒家将石灰撒在了酒窖地上、酒坛的下方除湿,而为了让酒坛滚起来,道衍法师必然要一手扶住酒坛下部,将它横倒,以至于手上沾满石灰——因为酒后发热,他去扯开衣襟时,手上的石灰自然也会涂抹到身上去。”
于是,便像朱聿恒当时被撒了石灰那般,原本因为药物而转为淡青的山河社稷图,便会变回殷红颜色,重现那可怖的狰狞面貌。
“但,石灰沾上之后,擦拭无用,需要用水清洗才能使红色淡去,而当时酒窖之内,道衍法师哪来的水清洗掉身上的石灰?”
朱聿恒断定道:“所以,将酒缸滚落斜坡的,与坠下斜坡而死的,肯定是两个人了。”
“如此看来,当年的道衍法师,肯定是诈死遁逃了。”阿南微微一笑,靠在椅上掰着手指头,“这岂不奇怪么?他在靖难之中立下不世之功,被拜为帝师,又自由自在,不曾受任何约束,圣上也绝无对他不利的可能,为什么他要假死而远走高飞呢?”
“因为,身怀青龙的道衍法师,真实身份应该就是……”
那个在茶花树下,被发现过身上八条青龙的,傅灵焰的儿子,韩广霆。
所以,母亲特地为父亲而设计的行宫,他身处其中,自然情绪不同。
“你说,他把国师灌醉后,会在行宫做什么呢?”
阿南朝他一笑:“当然不可能是呆坐着看一整天瀑布吧,吵都吵死了。”
两人在厅中低低讨论着,将来龙去脉理了个清楚,可等了半天,却迟迟未见李景龙回来。
阿南无聊得开始翘脚了:“不知道信上的蹊跷怪事是什么,说和东宫有关的,难道是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图?”
朱聿恒道:“必然不是,今日之前,李太师并不知道我身上的情况。”
“那就是别的了,比如说,你长这么好看的一双手,算不算?”阿南托腮垂眼,看着他规规整整搁在椅子扶手上的那双手,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垂涎之色,“皇太孙有这样一双手,简直是举国祥瑞!”
朱聿恒哑然失笑,抬起那双灯下莹然生辉的手,弹了她凑到自己的面前的脸颊一下:“除了你,天底下谁会有这般古怪念头!”
他弹得很轻,阿南捂着脸笑得也很轻。
静夜中,门外灯笼在风中微微晃动,月光与灯光在他们的相视而笑中摇晃,让周身一时显得朦胧起来。
在如此静谧美好之际,外间忽然有个声音仓惶传来,划破了沉沉夜色,令朱聿恒与阿南同时惊站了起来——
“来人,来人啊!不好了!老爷溺水了!”
趴在鱼池边哭喊的,正是伺候李景龙的老仆老鲁。
阿南与朱聿恒疾步赶到后院时,诸葛嘉已经叫了两个侍卫下水了。灯笼映照下,一条颇为健朗的身躯背面朝上,在水中半沉半浮。
侍卫们将遗体从水中拖到岸上,翻过来一看,果然便是李景龙。
阿南蹲下来查看了一下李景龙的瞳仁,又按压颈部探了探脉搏,对朱聿恒摇头:“面部朝下呛水进肺,速死。”
说着,她站起身,问身旁那几个正在放声大哭的老仆:“你们家太师通水性吗?”
“我家老爷水性极佳!他嗜好钓鱼,当年燕子矶那条大鱼,上钩后难以起竿,他直接扑入水中与鱼搏斗,最后亲手拖出水面的!”老鲁哭着跪在地上,对朱聿恒连连磕头,“殿下,更何况这池塘的水不过及膝,养的鱼也只有尺把长,我家老爷身强体健,纵使滑倒入水,也不至于站不起来,活生生溺死在这么一汪浅水之中啊!”
周围其他人都是齐声附和,唯有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两人心中都油然升起两个字——“希声”。
“查一查李老太师落水之时有谁在他的身边,或是谁接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