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怀愫邓太后将为太子治葬的事交给了誉王。誉王换上白衣玉冠,没先去东宫,先到勤政殿探望皇帝。从乾元殿至勤政殿距离并不远,可只走上几步路,耳边便听不见乾元殿内议论朝政的声音了。承旨太监留在殿内,医官在偏殿等待,圣人躺在榻上,榻边依旧只有张皇后陪伴在左右。她看见誉王,对圣人道:“陛下,誉王来看您了。”圣人倏地胸膛起伏,张皇后看着他如溺鱼一般,观赏片刻才冲誉王招手:“快上前来罢,你哥哥知道你来很是高兴。”圣人已经将手伸了出去,誉王几步迈到榻前,一把牢牢握住了哥哥的手,心中一时酸涩,声音哽咽:“皇兄,你千万要保重身体。”“太后娘娘着我为太子治丧,你放心,我必会把事办好。”誉王只觉得自己手掌一紧一紧,他也用力回握回去,“皇兄,你别太伤心了。”还是张皇后明白圣人意思,知道皇帝此时最想问的是什么,于是替他问:“前面还没散么?”誉王摇头:“没有,是我想来看看皇兄,等不及散朝会,跟太后娘娘告罪之后来的。”张皇后对着榻上的圣人道:“陛下您看,誉王心里当真记挂着陛下呢。”皇帝想说什么,张着嘴没发出声音,张皇后便又体贴发问:“陛下他牵挂朝事,方才朝会上说什么了?”誉王一件件数给他皇兄听:“东宫的属官们致哀,礼部官员已经拿出了章程……”东宫属官们连太子的面都没见过几回,哪来什么哀切之情?连太子太傅对自己的学生都十分陌生,大家致哀也就是走过场而已。至于礼部,程,好像他们早就准备好太子会早死似的。这事要是禀报给皇帝,这些官员不会因为差当得好得嘉奖,只会因差事当得太“好”被杀。誉王是个厚道人,与礼部的官员交情也算深,便不详细说,只说已经拿出了章程。谁知圣人又用力握了握弟弟的手,他不想听这些。张皇后叹息一声,对誉王道:“陛下是想知道几位大人在做什么罢?陛下说是不是?俞大人和卫指挥使在做什么?”圣人怒极,可这确实是他最想知道的。誉王愣了愣,他方才在朝会上听过的,他立时想起来,说道:“荣王世子上表致哀,俞大人提议召荣王进京奔丧,太后娘娘夸奖了俞大人。卫指挥使与我擦身而过,听说是……是去拿人了。”拿的是谁他大概猜的到,京城的荣王府邸,只怕这会儿也被严密把守起来了。圣人张大着眼睛,张皇后道:“陛下这下可放心了罢,妾方才就说了,俞大人和卫指挥使尽职尽责。”他们还在为圣人办事,为太后办事。一个提出召荣王进京,进了京就是瓮中捉鳖,不进京就是抗旨。一个这会儿已经拿着密令悄悄包围荣王府。邓太后用最正当,也最温和的手段接管了朝政,两道旨意之后朝局已稳。张皇后又道:“两位徐良娣的事,陛下也不用担心,东宫要办丧,她们二人已经挪到昭阳妹妹那儿了。”宫中风水最好的地方,昭阳观,寻常宫人太监都不得入,两位良娣就在那儿“安胎”。“徐家虽办了那样的事,但这两个女孩儿当真八字不错,陛下说是不是?”徐家从穷人家买来的那两个有宜男相女孩子,送进东宫已经月余了,受幸的册子已经呈上去了,对外宣称二人刚入东宫便得幸。八字那样好,当然是真的“宜男”。誉王听不出其中机锋,但他诚心点头:“皇兄放心罢,有太后娘娘又有皇嫂在,前朝后宫都稳当得很。”他说完看圣人还张着眼,又恳切道:“启儿的丧仪我必事事躬亲,太后娘娘已经下令了,九大祭,一素祭,连……连徐妃都已经追封了皇贵妃。”这已经是破规格的丧仪了,还是两场丧仪一起办,让太子和淑妃母子二人到地陵也能永远相伴。之前定下的太子妃人选已经报到了礼部,好在还没最后下诏。裴忌在乾元殿朝会上提了一句,太后开恩,撤回旨意。原来圣人择定的人家就是朝中清流师玠,就像张皇后建议的那样,选功勋之后清流之女才对太子最好最有用。如今太子没了,万一皇家不讲道理,依旧要把太子妃抬进宫,抚养两位良娣所生的孩子呢?女儿的一辈子就毁了。师玠不断叩头谢恩,起身又后又向裴忌颔首示谢。他心里明白,圣人一时没想到此节,要是等他想起来,女儿势必是要进宫的。权势与女儿之间,师玠选女儿。圣人看了眼弟弟,不知是不是在感慨到最后只有这个弟弟如此实心眼,他目光盯着明黄帐子,喉口不断吞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已经意识到,哪怕见到了俞惟忠和卫旋二人,他也不能做什么了。
他的旨意跟母亲是一样的,留下太子良娣,生下有用的孩子,保证江山从他这一脉传下去。而他连坐都坐不起来,连光都不能见。他已经是棋盘上最无用的那颗子,甚至他此刻能做的,唯一会重创太后皇后的事就是——早点死。他怎么可能求死呢?誉王看到皇帝的病情没有更坏,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皇兄,我明日再来看你。”说完退出殿去东宫。张皇后目送誉王离开,五月里天气晴好,今日更是艳阳高照,殿门一开一阖之间万道晴光从门外照射进来。皇帝一个字也没说,倒让张皇后意外,她还以为他会向誉王求救的。“宫城中的石榴花盛放,必是吉兆,陛下不须担心。”张皇后抬抬手,宫婢送了本书到她手上。原来她手上针线不断,日日都在为皇帝做软薄的里衣。不论何时臣子来见,榻边总有针线箩。如今那套没做完的里衣还摆在榻上,但张皇后不再用动针线了,她打开书册,翻到许久之前没再看下去的那一页。记忆已经模糊,看了两行也没想起之前写的什么,干脆翻到节完整章节』()”“皇兄瞧着倒没病得更重,只是太子没了,兄长总是伤心的。”誉王长叹一声,抬头才发现东宫处处贴上了白绸,门口结起孝棚,殿前设下祭坛,就连棺材都已经摆放进了正殿。礼部官员不仅私下早就拟定了太子丧事的章程,竟然连合乎礼制的棺椁都早就备下了!裴忌丝毫不意外,看着东宫处处井井有条,点头道:“等事情办完,该写个折子嘉奖他们。”办了这么多事,该升的得升。誉王这才发现,原来底下人心里都有谱。这一副棺椁是什么时候开始制作的呢?大臣们早就想好了,上面发生什么事,下面都有应对的法子。誉王阖上嘴,看了眼裴忌:“阿忌,你说……”他想问丧事办完之后会如何,想问荣王世子会如何……在乾元殿和勤政殿内时,他脑子还没转过来,到看见这幅棺椁,终于醒过神。裴忌依旧没意外,对他道:“这会儿荣王世子应该已经被追回来了。”太子薨逝的消息刚传出去,荣王世子便预备离京,他一面上表致哀拖延时间,一面改头换面,城门刚开就溜出城去。裴忌的人一直跟着,这个功劳几乎是白送给卫旋的。誉王定定看住裴忌,他其实早就猜到太后要做些什么,也知道阿忌并不是像外人看的那样闲散无为。阿忌时不时就去郊外汤山行宫养腿,那会儿皇兄示意他偷出京城去行宫看望阿忌,阿忌不在行宫殿内。他们一块长大的,隔着帘子他也知道躺在床上那个不是阿忌。那时阿忌大概十六岁,回宫之后,皇兄问他,他替阿忌说谎了。他们二人确是一起在太后身边长大,但他的出身让太后天然不会太相信他,他只能模糊的看到一点事情发生的影子。大臣们都有应对的法门,他竟然没有。裴忌看他:“你担心什么?太后娘娘让你治丧,你就好好治丧。”“治丧之后呢?我……我该做些什么?”“等需要你的时候,你会知道的。”裴忌眉梢微挑,再一次说道,“你不是一直都做得很好么?”誉王明白了,治丧之后,他依旧还跟以前一样,与王妃恩爱,除了吃喝玩乐,万事少管。裴忌看了看天光,转动轮椅离开前对誉王道:“过些日子我大概会得场风寒歇上几日,再之后应当会出京。”誉王回过神来:“你想让我照拂容家姑娘?”裴忌笑了一声:“你有这心,那也很好。”到此时他哪还需要别人替他照顾容朝华。赵轸进殿对裴忌道:“世子,人拿住了。”裴忌点了点头,转动竹轮离开,留誉王站在殿中,四周白孝帆被风拂起,他后知后觉该给太子烧柱香。扭头看去时,就见香炉里已经插着三根,祭坛前还烧了两挂纸。大事未定,群臣们都还没来致哀,太子殿前连哭丧的都没有,这柱香是阿忌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