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的嗅觉一向敏感,他能分辨产自吴兴不同山头的紫笋茶,能通过山中草木的湿气判断晴雨,但在长时间被那样浓重的血腥气包围之后,他好像完全失去了对气味的感知。
“檀越吃了朝食不曾?”
王维从沉思中惊醒。他转过身,面前的僧人身躯肥胖,脸庞白而圆润,笑容恳切。他更熟悉僧人从前的身份和名字――李林甫的第五子李崜――但还是选择用出家人的习惯来称呼对方:“尚未。阿师吃过了?”
李崜愣了一下,苦笑道:“也不曾。叛军已经进了城,寺中也不安宁……但人不可不饮食。我陪檀越吃罢。”
他神色温厚,关怀之意甚深,王维心头一酸,脱口道:“我怕……”
她流了好多好多血。她已经昏迷了三日。
“我看王郎不必担忧。”李崜摆摆手,换回俗家称谓,引着王维往居士院的方向走去,“天下的人哪个不想留住青春容颜,可又有几人能做到?而郁小娘子,咳,以我如今的岁齿,以‘小娘子’呼之,也无不可……郁小娘子这许多年来,仍是年少时的模样,分毫未老,实为造化所钟、神明所爱,福德深厚,必不……”
王维蓦地站住。多日未曾好睡,他的思绪本来有些迟钝,却突然间变得十分明锐:“造化所钟、神明所爱?”
朱颜不老,青鬓长青――这样的人,他不止认识阿妍一个。
那位见过谢朓的、出没于名山之间的、尊贵如玉真公主也要将之奉为上宾的焦炼师,也是这样的人。
焦炼师行为奇特,但所有的行为都巧妙地遵从一条准则:不管闲事。
他记得,那年阿妍去见了焦炼师之后,买了许多胭脂和花钿,在家里妆扮了很久,他还为她贴了花钿,涂了妆粉。然后……然后她又去见了焦炼师,这一次回家后却大发脾气,把自己关在房里,还将胭脂和妆粉都砸了。他站在门外,听见她自语道:“你既然早就决定了不管闲事,何必又要故弄玄虚,拿化妆品讲什么道理!”
“化妆品”不是此时的人会用的词语,但王维对她的来历、焦炼师的来历,早就有过隐约的揣测。不会老去的容颜,究竟是造化所钟、神明所爱,还是造化所惮、神明所忌?退一步说,即使这不老容颜确是神祇厚赐,那么,她们这类人,是否也要遵循一些道理,一些规矩,比如……不能随意插手世间的大事?
他们失去的孩儿,来得突兀,去得也突兀,就好像……只是为了阻止他们出逃。
而他还有更深、更可怕的猜测。她到底是一个仙人,还是一场幻梦?她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无数痕迹,但她从未改变的容貌,就像一个另有深意的暗示:有她的时光,也许都只是一场幻梦。在幻梦里他尽可以大笑,也可以流泪,但大梦醒后,这一切痕迹都将如云销雨霁、风歇潮落,而他,而他……或许仍旧站在开元十七年盛夏的晚风之中。
只是再也无法见到她。
永宁坊的酒楼上,凉州大云经寺的塔顶,辋川庄的柴扉前,都再不会有她了。
这种猜想使他颤栗。他不敢继续想了。
而就在此时,慈恩寺的南大门被打开,一群身披明光铠、系着红色抹额的黑衣兵士涌了进来。
隋朝军卒服黄,而大唐崇尚土德,诸军官健,尽皆服黑。但这些兵士并非唐军;或者说,他们曾经至少在名义上是唐军,如今却只效忠于安禄山。
居士院在寺院的东南面,正向南走的王维和李崜,猝不及防地遇上了这一队叛军兵士。
寺中所有的僧人、居士,很快被赶到一起,集中在大殿前方,大雁塔下的空地上。朝阳的金光流泻下来,打在兵卒们的铠甲上,反射出刺目的晶芒。他们手按刀柄,姿态睥睨,僧人们、小沙弥们有的忍不住哆嗦着后退,有的则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领头的校尉昂着头,四处看了看,忽地嗤笑道:“我还道皇家寺院有什么奇异,原来这里的人也一样怕死。”
一名年长僧人越众而出,念佛道:“檀越说得是。人身难得,有如盲龟值木,怕死也是人情之常,还望檀越留情。”
王维常来慈恩寺,却不大认得他,可见这位僧人在寺中地位不高,不料他却敢挺身而出,面对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