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问:“你要做什么?”
雷海青昂头,朗声道:“洛阳城为你所窃据,大唐宫室为你所得,但你终究不能事事如愿。我的琵琶,必不为你奏乐!”
“雷海青!你住口!”一旁的张垍斥道。
雷海青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太常卿何等尊贵,却还记得一个乐师的姓名,海青感念之至!张卿既然知道海青姓雷,那么早该明白,雷家没有为逆贼奏乐的子弟!”
他虽说着“感念”,语气却没半点感激的意味,又以张垍的旧日官职相称,张垍脸上一红,怒道:“雷家?西蜀一斫琴匠人耳,何以自高如是!”
雷海青大笑道:“不错,蜀中雷家以制琴名世,海青自幼所习的却是琵琶,未免有辱门庭。琴最于蜀,然而行蜀道难于上青天,雷家僻处成都,若非圣天子赏识,岂能为人所知!海青不才,也知国士待我、国士报之的道理。太常卿父子两代皆受天子爱重,令尊燕国公三为宰相,自不必提,而张卿尚公主、在宫中置宅履胡之肠涉胡血(绮里)
不得不说,看到唐室的宗庙变成新朝皇宫的马厩,带给绮里的快乐,并没有预想中那么丰厚甘美。
洛阳的太庙最初是武后建立的,用来供奉武氏的先人。中宗皇帝复位后,顺势将它修成了李唐皇室的宗庙。自古以来,士一庙,大夫三庙,诸侯五庙,唯天子可设七庙。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为自己的姓氏建立七庙的,只有武瞾一人。这是一座由女人建立的宗庙,曾经供奉这个女人的七世祖先。[1]
他们看不起女人,就来了一个女人,以周代唐;他们看不起胡人,就来了一个胡人,以燕代唐。这两件事,多少有一种互相映照的意味。
所以,看着充满马粪气息和蚊蝇鼓噪的院落,绮里有种难以形容的失落情绪,好像属于武瞾的那一部分印记,也随之毁掉了。况且,毁掉太庙,到底不过是一种虚妄的自我安慰,她真正的仇人,已经逃到了西蜀,而且还没有死。用马粪和蚊蝇侮辱无知无识的死人,比不上拔出刀剑,直面与自己有杀父深仇的活人。
绮里走了两步,见面前的地上横着一座太宗皇帝的神主,一脚踢开。她兴致不高,恹恹出了太庙的大门,看了眼门口那个貌不惊人的官员:“这是你的主意?”
那官员叫独孤问俗,在安禄山身边算不得紧要人物,论体面只怕还不及她,闻言笑了笑:“是。下官想了很久,认为将太庙充作马厩,最能折辱唐室宗族,令唐军气沮心衰。”
绮里不冷不热地笑道:“想了很久?我看,是想了很久如何保全太庙罢?充作马厩,究竟还是比烧了要好,也比充作厕溷要好。”
独孤问俗鬓角沁出汗珠,连声辩解,绮里不耐烦听,只挥了挥手,带着伯禽走了。
伯禽沉默了很久,才问她:“我们要去何处?”
“去赴宴。”绮里微微一笑。
凝碧池头,管弦声起。旧日只为唐主奏乐的箜篌和箫管,正在为大燕皇帝的宴席,流泻出一样优美的曲调。各怀鬼胎的臣仆,此时都只剩一张祥和温驯的面容,两片吐出谀词的嘴唇。
严庄说到河北财赋半于天下时,绮里听见身旁的伯禽吸了口气。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场宴会,绮里本不想来,但她仍是将伯禽扮成她的家仆,带来一同赴宴――新朝建立未久,宫宴防范还不严密――是为了让他见一见大燕皇帝,让伯禽明白安禄山并非寻常唐人所以为的愚顽凶恶之辈,而边民们也非不沐教化的夷狄,富庶优渥不逊中原。
所以,在那个乐工扰乱这场宴席时,绮里很不高兴,立刻阻止了他。
那个乐工大发了一篇宏论,直斥安禄山,安禄山脸色僵硬,没有出声。其余的将领、文官们难以揣测他的想法,也不敢说话。绮里见众人心气浮躁,便出言问那乐工:“你是乐师。为谁奏乐,又有什么分别?”
那乐工吟了李白的诗:“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绮里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后两句。
然后那个乐工说,只有做了四十年太平天子的李隆基,才配得上如此名花,如此美人,名花如牡丹、国色如杨妃,唯有得他一笑,才能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