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失去的不止这些,还有……还有如焰。六月十三日的骚乱中,我们遭遇踩踏,当时她的内脏已经受了伤,却没有声张。很多天以后,在慈恩寺里,我终于醒了,而她却开始吐血。再后来……
我惨笑,我何其傲慢!作为穿越者的傲慢,让自以为做了完全准备的我,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了叛军身上,而竟然没能料到,在一座城市即将陷落,纲纪废弛、法度无存的时刻,慌乱和恐惧,本身就有足够大的杀伤力。
“娘子,我们要进城了。”杨续道。
我放下帷帽边缘的轻纱,罩住脸庞,随即下了马。安禄山占据洛阳已有八个月,但中原很多地区并未被他真正掌握。所以,寻常人出行时必备的“过所”,如今暂时没有哪个官署还能颁发。另一方面,进入洛阳城的人,自然也就会受到更严格的盘查。
幸好——我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说“幸好”——守卫城门的士卒中,有两名胡人。杨续递过一份文书,道:“我家娘子到洛阳投亲。”
不消说,这份文书是伪造的。军士看了几眼,似乎有点疑心:“你家娘子出行,连一名使女也没带?”
“原有两名小婢,不巧染了时疫,在路上先后死了。”我拨了拨面纱,口音带着三分恰到好处的生硬,像是粟特女人说汉话的腔调。
战乱时期传染病往往比平时肆虐,他们倒没针对这点追问。一名胡人军士凑上前,用粟特话道:“你是来寻什么人的?”
我也切换到他的语言:“我来寻我丈夫。他从长安到洛阳来,一直没有音讯,我很担心。”
胡人军士了然道:“他是来贩售货物的么?这一年时局很乱,送一封家书,不比送一斛珍珠更容易。等到中原安定下来,就不会这样了。胡天庇佑,阳光驱除一切污秽,所有的家庭都能团聚,你也一定会寻到你的丈夫!”
我平静微笑,行了一礼。他点点头,示意我进城,那几个汉人兵士也没再阻拦。
洛阳城和当年我初次见到它的时候相比,没有太大的区别,无非就是天津桥上驶过的宝马香车换了一批。一个城市,特别是一个像洛阳这么大的城市,总有足够的自愈能力,即使被另一个政权接管,也能在短暂的混乱后,迅速重新开始运转。
我走得很慢。
我仍记得第一次来洛阳时的情景。我很兴奋,但便宜表兄崔颢却满脸都是看乡下人进城的嫌弃。他喜欢关于北魏洛阳的一切,经常说,隋与唐的洛阳城不过是个赝品,而那座拥有永宁寺塔的洛阳城,才是天下最壮丽的城池。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馀。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水边有人在唱歌,曲调低回,嗓音苍老沙哑。
崔颢说,那座一千尺高的永宁寺塔,毁于雷击引起的大火。那场烈火之后,再无永宁寺塔,也再无那个值得他追慕的洛阳。
“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嘶哑的歌声,与洛水烟波缠绕在一处,沐浴在初秋的日光里,似乎也生出了浅浅的光泽。
其实,早在永宁寺塔逝去的两百年前,这个城市就经历过更彻底的毁灭。那是西晋永嘉年间,一个粟特商队的首领给远在撒马尔罕的主人写信:“发生了大饥荒,最后一位皇帝也逃跑了!宫殿被烧了,城市被毁了!洛阳不再有了!邺城不再有了!匈奴人占领了长安,啊,他们昨天还是皇帝的仆人呢!”[1]
“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薰香坐。”
1907年,探险家斯坦因在玉门关发现了这封书信。“洛阳不再有了!邺城不再有了!”隔着十六个世纪的光阴,信中惊慌失措的语气,不足以唤起多么深沉的共鸣。那份鲜活的情感,唯有在“历史”正在发生时,才有刻骨铭心的力量,比如——现在。
洛阳,是不是不再有了?
“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唱到此处,歌者的声音渐渐低落,最终归于默然。
我站在了她的面前,轻声问:“这篇诗,不是还有最后两句吗?”
歌者是一名老妪,面前的地上丢着十来枚铜钱,都是路过的人留下的。老妪穿着麻布衣裙,面容憔悴,双眉间沟壑深刻。听我发问,她抬手理了理鬓发,姿态竟很有些优美:“我年少时,很不喜最后两句。”
我微笑:“‘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这两句转得太急,的确差了些。”但我听说,当年洛阳城里的歌女们,都更喜欢这两句。毕竟,世间贫贱、命苦的女子,才是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