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弗槿从昏睡里惊醒,病房外暴雨倾盆,他不顾全身缠满绷带,抓着床边的人便问:“沈怀珵呢?”
对方操着一股讶异的腔调,失声道:“少爷,您昏迷半个月了!”
顽石的情窍
庄理在生命快到尽头的时候送走了那只白狐,请京中故友妥善养护。
又雇了一位老者守门,顺带看顾料理后事。
也无甚需要操持的,薄棺一口已放置在厅堂,庄理直系亲人凋零,共事官员与他不睦,丧礼登门者想必寥寥。
这种死在任上的一方大员,都要暂时瞒了死讯,把尸身秘密运送回京后,才允许境内百姓痛哭发丧。
病中日月熬得慢,隆冬送走了狐狸,日子拖拖拉拉地等来了料峭的初春。
飞雪变为冷雨,透过大开的两扇窗户,寒针一般撞入人眼孔里。
淋漓一夜,庄理也在病榻前听了一夜的雨。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天将将亮的时候,无常来索庄理的魂。
似笑非笑地对他说:“好清俊的一只痨病鬼,怪不得那道行低微的小妖甘愿为了你闯十方炼狱。”
庄理魂魄离开肉身,痛感消失,心却依然沉甸甸的,惊声问:“白狐?”
“小妖人形都化不成,还想到阎罗殿改你的生死簿,”无常面容古怪地收紧了手里的链子,嗤道,“痴心妄想。”
庄理半透明的魂魄肉眼可见地剧烈震颤,平生深自压抑的情绪全部提到心口:“它死了?”
无常边拉着沉重的铁链带他走,边说:“奇了,他倒没死。”
他们飘在半空,脚下是朔方荒芜的冻土,昨晚下的雨已经结成了冰,显得人间大地萧索异常。
本能使然,庄理甚至分出一瞬间的神来担忧百姓下一季的粮食收成。
眼睫缓缓地半阖起来:“它的命……理应不会死的……”
无常打量他,像在漫长无聊的鬼生中看到了件极新鲜的事,说:“那本该是你的命,半仙之躯,只待在人间经历场劫难,便能飞升仙班。糊糊涂涂地换命给一只愚鲁的狐狸,啧,我勾了无数人的命,你这样自废未来,不知好歹的还是第一个。”
做官死在远迁的任上,是生死簿上为庄理写好的命格。
不过当时所记载的“死”,乃为羽化升仙。
他把半仙的命换给狐妖后,与凡夫俗子再无异处。仙脉断裂,连轮回路也入不得。而今只能身归铜炉,被炼化为一撮灰,身死魂消。
庄理的脸色愈发青白起来,魂魄更淡几分:“它知道自己命格被换吗?”
它不该知道的,它应该无忧无虑地作天地之间的精灵,平安顺遂地度过百年光阴。
一旦有了心事,就会不知不觉染上人类的忧和痛,五谷杂陈,忧思横生,再难有真正的欢愉。
无常瞧他状态不好,已经有了消散的迹象,怕他连地狱门都挨不到,只好不咸不淡地告知了一个还算好的消息:“你先别急,天上又派青鸟来传信了,你命大,天道无论如何舍不得你真的去死。”
庄理迷茫地一眨眼:“我在说白狐……”
“白狐是你的新天劫。”无常放柔了腔调,带他径直跌入深渊,步入地府大门。
“天道会对你开启新的一轮试炼。”奈何桥边,无常五指一张,锁链化为虚无,“我已经把你带到这里,任务已经完成。”
他下巴往前一扬,示意,“走过这道桥,消去从前所有记忆,重入轮回。天道真偏爱你,不忍心让你身死魂消。或许你愚蠢的换命行为,在天道眼里是一片慈悲之心。”
“它是我的新天劫?”庄理置身一片灼目的彼岸花丛,“我还能再见到它?”
“天地无常,谁说得准呢?谁知道劫难以什么方式应验?”
无常振了振衣袖,“我很忙,和你说这许多已是破例,只因那只小狐狸误打误撞地和我有过一面之缘,唉……我无奈被掺和到你们的劫缘中去了。”
“你见过它?”
庄理迈近几步,浑身渐渐散发出玉髓光芒,他果然还是半仙之体,在地府里被重重鬼气一逼,开始显露出菁纯的灵力。
“阎王的吩咐,要我给小狐狸演一出戏。是一出障眼法,我告诉它你已经魂归天地,再没有转世了,它看起来……极其伤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