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闭目,捻过空中一粒浮尘。是石板门廊的碎屑。
峦先生和车夫面容呆滞站在山顶上。如果此时还能说话,他们会惊呼:——天梯?!这是偷渡仙界的天梯?!难怪不得要毁掉!!——但两人已恐惧得无法动弹,车夫恍然回过神来,腿一软,“噗通”地跪了在地上。“我、我不是有意的,不是要私闯天界,只以为这是通灵的神器——我我没有想偷窃啊!!”他几乎哭出来,又转过身,要把峦先生一并拉到地上:“峦先生、峦先生也没有歹心的!他就是想见见神明、他也不晓得这是天梯,也是被古书给骗了——你、你倒是快跪下来,快和神明解释解释啊!!”可峦先生没有跪。也许是害怕,抑或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他紧紧盯着宫殿,在这万林匍匐的山野突兀地直直站立着。突然,峦先生开口道:“把我带去宫殿吧。”他赫然抬高声量,又茫然、又郑重、一字一顿铿锵地大喊道:“请把我带进宫殿吧!是我铺就了门廊,想见神明,也真的见到了,就请把我带走吧!!”他“怦”地重重跪倒在地上,“我想留在神的世界!我想见到尘世之外的奇观,求神明,把我带去天界吧!”
峦先生双手伏地,深深将头叩击在地面。
车夫满脸惨白地看着他:“你、你在说什么,你看那是人去的地方吗……”
栀子微微一笑。他低头问峦先生:“想要进入宫殿?你知道此话出口,是多大的禁忌吗?”在他身旁,那些无身的影子慢慢聚拢,一动不动像在凝视口出狂言的峦先生。峦先生长久地伏在地面上:“吾辈知罪。但仍想要溯源,上天赐我的灵感和诗情究竟为何物。这般虔诚的心若不成全,那便是神明的不对了——”“你胡说什么?!快住口!!”听闻此言,车夫惊恐地打住他。可已来不及了,两人眼前突然一暗,那群影子涌过来,像某种能吸入肺腑的毒雾,顷刻扑向他们的面庞前。车夫骇然向后挪去,然而这时,正当阴影要钻入他口鼻,那些影子突然一怔,像被打散一样,竟明明灭灭浑身上下开始抽搐。
影子跌跌撞撞向后退去。直到退入宫殿的阴影,这才少许平静,恢复沉郁的深黑色。
就好像不能走远,不能离人间挨得太近。
栀子沉眉。轻身问道:“即使变成它们这样,你也愿意吗?”
峦先生握紧双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甘之如饴。”
栀子点头。悠悠迈下夜空,来到地面的凡夫俗子身前。但他每走一步,身形就浅淡一份,好像穿过什么结界,好像能量在天地的隔阂间流失。峦先生颤抖着叩谢道:“谢神明应允。一切过错,我都愿意承担——”可他话音未落,一个声音赫然从背后响起:“不——!不要伤害峦先生,不要带他走——我和他一起!!”竟是空仔,摇摇晃晃爬上山顶,径直冲上来挡在峦先生面前。栀子眼眸一闪,饶有兴趣地歪过头去:“又来一个触犯界限的人吗?”他垂下眼睫甜甜一笑,这个笑,犬牙微露令在场众人赫然心凉下去。谁说应允了,谁说神明可以被说动了,自始至终人们不过一厢情愿,而神明只是冷漠、残酷而兴味旁观、无法被撼动的存在。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打破寂静:“别伤他们。
“论起罪过,
“我比他们重多了。”
是银发人。跪立于草木之间,飘飞银发一如他的语声微凉。
栀子一顿。微微敛起笑容道:“你也知道,自己犯下了罪过?”其余三人不明发生什么,只觉心里发紧,看着银发人起身朝栀子走去。他一步步靠近,忽然从衣襟取出什么东西,举过头顶奉到栀子面前。是一颗宝石,看着熟悉,幽蓝几乎生烟。其余人有所不知,不久前,银发人曾随一位厨师姑娘走进仙山的一座山洞。洞中有一只埋在土里的罐子,小姑娘看见,罐子冒出幽幽的蓝光,可还未靠近,她就遭人捂住口鼻晕了过去。等再醒来,山洞竟已坍塌,那只罐子也从此再未出现。原来是银发人偷拿,山洞也系他损毁,不留下任何罐子的痕迹。
那罐子,不是人间该有的器物。
仙山上,藏着来自其他世界的秘器。
而且不只有一件。还记得吗,银发人进入山洞之时,栀子突然失踪了,直到山洞塌陷才回来。他正是发现了别的秘器。于是前去处理,重新回收到宫殿。甚至除了秘器,那条布满红柱的门廊,原本也不存在于仙山中(幺娘曾经说:这亭廊是哪来的?怎么突然多出这些廊柱?!)。那是栀子开启的、暗藏于山中的某个结界。也就是说,仙山的确藏着玄机,的确不是等闲之境;峦先生在古籍中也曾读到:仙山有灵,能通上神,那么这些古书——以及从古书中读有所悟的峦先生——会不会,也的确有某种灵性呢。
银发人低眉,抬手将宝石交予栀子。正是从罐子里取出来的,原本应上缴,却被他偷偷留存下来。
栀子接过。眼里依旧冷冷的:“只私藏了这一件吗?”
银发人点头:“嗯。”栀子眼睫微沉,伸手去探查他的衣袋。银发人顺势握住他:“你我情分,连这点信任也没有吗?也把其余人放了吧。”栀子一顿,眼眸深深盯入银发人的眼睛。但那是一种类似屏蔽的目光,展露出眼瞳,却看不出一点心思。仿佛两颗光滑、妖冶、没有破绽的金色宝石。他忽然一笑:“情分?那好吧。”栀子撤回手。“你还替这些人求情,是吗?”他瞥一眼其余那三人:“行啊。那么,就不追究了。——但也不会让他如愿,永生永世不得进入这宫殿里。此外,”栀子看向峦先生,“他心中的幻象,我也不会斩除。直至历经痛苦,背负幻觉,再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