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霄紧紧抓着爪子下的衣袖,吊在檀光的袖子里晃来晃去,周身浮动着浅淡花香,忍不住伸出脑袋,向四周一望,忽然被从天而降的一只手捉住,轻轻塞回袖内。
檀光青涩的声音悄悄传来:“长老们在上面祭祀,你别露马脚。”
话音忽然笑嘻嘻的一转,忍俊不禁:“别露龙脚。”
伏霄便乖乖盘在他手腕上不动弹了,趁此时打量梦境中的自己,还是细小的一条黑龙,大约是几百岁时候,这会儿他正满世界乱逛,今天跑归墟明天跑雷泽,有时蹿到鬼界挖两棵獐头鼠目的草,大摇大摆表示要移栽观玉谷看看长势如何,被檀光黑着脸拒绝,真是属于狗都嫌的年岁。
饶是他爱胡折腾,一到冬天就折腾不起来了,乖乖说好话盘进檀光袖子里,混进观玉谷过冬。
有时候迷迷糊糊睡过去,醒来看见自己被端端正正盘成个圆盘放在书案上,身侧是檀光写字的白净手腕,便甩甩尾巴沾些墨汁来作乱,拍得纸上一片龙鳞痕迹。这时候檀光便会忿忿地将他倒提起来,却发现这厮又倒头歪过去了。
睡着时候的事谁能知晓,可伏霄这是在梦里,梦是不讲道理的,神识一会儿在自己身上,一会儿游离身体之外,一会儿还是观玉谷祭坛,一会儿又回到他写字的那方书案上。浮在上空时,便见到檀光写字休息的片刻,拿指腹轻轻在自己鳞片上蹭的模样。
再醒来,还是在书案上盘着,伏霄实在百无聊赖,尾巴甩得嗒嗒响,问道:“不如咱们出去转转?”
檀光学得认真,只随手拿起一页书将他盖在底下,不做理会。伏霄游出一颗脑袋,拱了拱,两颗幽蓝的瞳孔里闪出一丝促狭:“咱们回回拔头筹的檀光君,私底下其实刻苦得不得了哪。”
涵虚洞里檀光学业数一数二,人人皆道他是天赋自成,不必太刻苦便能拿个好成绩,却只有伏霄知道他日日苦背的模样。
檀光微微一僵,面上烧出浅浅的红,也说不清是真的受他要挟还是只想找个借口,挥一挥衣袖,便携起那尾黑龙,踩着云飞到黑水潭上,透过那丝裂隙,看谷外人间的风雪。
片片飞雪如流光,人间景色无数易改,分不清是过了一瞬,还是过了很多年。
伏霄看见人间那条通往观玉谷的小径上树木生发又倒毙,看见误入的牧童再来时已是苍苍暮年,那雪也钻了数蓬进到这仙境中来,丝丝寒气,令他的困倦消散无踪,回头一看,檀光那张青稚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变成了熟悉的模样,而他肩头,也早落得一片洁白。
这果然,是一场梦。
伏霄不动声色地化了个人形,倒在半是白雪,半是茵草的地上。
“今日真是巧得很,睡前还在说做个如意之梦,怎么你却入了我的梦来。”他笑着打趣道,“莫非你的如意,便是与我同梦?”
那边檀光也笑出了声:“看来你没有诓我,你果真是个仙人。”
伏霄在草地上滚了一滚,寻个可心位置,双臂叠在脑后躺好,说道:“不知这个梦何时醒过来。我常做梦,总是在意识到这是做梦的一瞬间便醒了,这一次倒奇怪,怎么也醒不了。”
“这是你总挂在嘴边的那仙境,为何又想醒过来。”
“总归是假的,总归要回到真的地方去。”
檀光似是不愿与他再讨论这个话题,道:“我见你鹿角蛇项,方才周身云气漂浮,你的真身可是一条龙么?”
“如假包换。”
“真是让人艳羡,龙神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何其自由。”
伏霄想借此来点醒他:“你难道不也是神仙,不也能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檀光却笑了笑:“无所不能吗?这个梦里我却看到自己处处受牵制,说什么肩上担起的事观玉谷重责,偏偏我时运不济,努力争取过的事,要么力不能逮,要么不再需要时才姗姗来迟,好让我烦忧。”
伏霄心中轻颤,试探着说:“那些事,不去在意就好了。”
檀光仍是笑着,“若你年复一年只为一件事熬枯心血,到头来却被宿命玩弄一无所得……哪有那么容易就不去在意、哪有那么容易就放下。”
伏霄缄默。他天生就是神君,手上握着那么多别人一生都求不来的东西,可是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一样东西,难免不去珍爱,他从没有体会过有什么是上下求索而不可得的,仿佛世上一切事物只要他想要,都能被人拱手送上。
这些话,他从未听檀光说起过。
当年檀光没能煅淬神骨,他去安慰,对方也只淡笑着说不妨事,不会在意。
如今却觉得,他那时见到这般轻易便取得神位的自己,必是十分在意,十分失落。
心中迟来一阵不忍,只得讪讪道:“你这话说得境界甚高,我从未想到过这一层,惭愧。”
第47章龙虎乱。47
檀光道:“怪我净说些你不乐意听的。”
伏霄刚刚悟出了一些真谛,于是赶紧道:“也怪我,从未站在你的立场为你考虑过。”
檀光哈哈笑道:“我的事情,何劳你来考虑,还是怪我。”
你一言我一语,一句怪你一句怪我,怪来怪去,竟也不知该怪谁,恐怕也只能怪这老天、怪这命运做弄,偏把这样的人放在这样的位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