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想到……
她是看不透的头狼,不知什么时候便自草里树后探出头来,只要最肥美的那一只羊。
“好郎君,我的小狮子,今年已是清闲年份了。”皇帝指了指一旁供朝臣入座的椅子,随口与阿斯兰调笑道,“不若去年,到了腊月二十九我还在看战报,今年便最后将桌上这些理完就好了。”
去年此时眼前这位小郎君还在灏州城下耀武扬威呢。皇帝想了想他那样子,怕是那么一捧大胡子,咬牙切齿咒骂杨九辞妖女不得好死的,不由笑了两声。见阿斯兰一眼瞪过来,又赶忙随手拿了封折子掩饰。
这折子原来是李明珠上的贺表。原该是正旦过后上的,只近年朝中事少,许多朝臣惯例二十五先上一封,正旦过后再递一封。他在张允思手下做事,张允思惯爱做这等把戏,生怕皇帝浑忘了还有这么个外家表亲,自然底下人也不敢不从。
“臣李明珠拜上。朝惟旧表,元将新岁,年经己申,历行廿五……”皇帝懒得看下去,挑着瞧了瞧里头内容,很好,前头都没甚实事,便径直自后头看起。
最末附了一封请安疏。倒不玩那骈四骊六的酸文了,写了些朝中见闻,最后颇为直白道:“臣窃闻圣意,欲舍叁成朝贡换一女入京。而今贡赋有数,岁余常定,及马种牛羊等不便改易,私损金珠宝器之例矣,万望察考。”
哦,原是说此事。前日张允思才奏报过了,却不敢担这直谏的果,便没敢盗名,当时便批了叫鸿胪寺去办。只怕端仪此番是怕她事后降罪,只好写上一封。皇帝好笑,继续往后看,最尾却写道:“宴飨良时得蒙赐服,虽上表已矣,心念圣恩不胜言表,特再拜敬上,伏愿陛下圣躬安和。”
亏着还特意走私账避开了宫中档案,就是为着不教人知晓,只以为是他自己置办的。后头也没见他穿两回,上朝还是那么身半旧不新的袍子,也不晓得避的是什么嫌。
“这个人,是不是上次你去看过?”阿斯兰不知什么时候也凑过来,约莫是瞧见“赐服”二字,“冬至那天。”
“嗯,是啊,”皇帝指尖点了点折上小楷,李端仪的书字习的是颜体,总是苍劲有力,半点不错漏,同本人是一般,“他是户部侍郎。”
“他很年轻,不像高官。”
“他今年叁十二,比起你来是不年轻了,”皇帝笑,“他是章定四年科的探花,如今也算是宦海沉浮十六年,还是占了入仕早的好处,十六岁便中了进士。”只可惜不如他座师圆滑通透,还欠些火候。年少成名之人多有些盛气,李端仪那时候才入翰林院便同崔平叫板,弹劾侧君本家,若非当时李俊如暗中运作,只怕早死在外放路上了。事后李六还同燕王私下抱怨,这么个早早同本家闹分了出去的后生,最后本家还不得不保他。
如今磨了这些年,总算是收敛许多。
“我听说探花是选最年轻漂亮的书生。”
“嗯,是啊,他是当科年纪最轻的进士……”皇帝眉眼柔和下来,“原本糊名阅卷,他的卷子是我与几个考官一致赞许的,险些便要点他做头名了,后头一瞧是……”皇帝微顿了半拍,“是这么个十六小郎,才又改作了探花,另点了旁人为状元。——说起来,杨九辞也是那一科的,不过是二甲第四名,这一科出了不少人。”
杨九辞在灏州经营多年,名声在外。果然阿斯兰听了她名字便哼了一声:“……妖女。”
小郎君气性大。
皇帝瞧着好笑,顺手拿折子尖尖戳了戳阿斯兰鼻尖,“你若要留在这便好生待着,随便找点什么打发时间。再教你窥见折子内容可不成了。”宫中长日无聊,皇帝倒还很有些事做,只不晓得这些年轻小郎君成日里如何打发光阴——和春那般也罢了,整日不是遛鸟便是逗猫的,他那窝猫到了冬日里越发粘人,简直要赖在榻上不肯走了,小子可乐着,成日里抱着猫摸;旁人却不晓得做的什么。
小时皇帝也曾翻墙去些侍君院中窥视。即便受宠如谢贵君,白日无事时候也是一般愁容,瞧见她来才又摆出一脸笑,要习琴要念书;至于那无宠的,不过靠着宫中份例度日罢了,有心争宠的,便在御花园等处走动,无心争宠的,便关在房中,有看书的,有做针线的,总之是得寻些法子打发年华。
今日起得迟些,又有那琐事耽误了,现下已是日上叁竿,日光正好透了窗上明纸落进来,洒了些暖意——原来是个响晴天,是长宁看岔了。
阿斯兰半边轮廓融在那点子日头里,卷发翘起的发梢闪着金光,反在脸上蒙了一层暗紫。他仍着胡袍,剪裁紧窄,将将好勾出身形,一点没有越过皇帝桌案外那点空隙的意思。“我不会看你的折子。”他靠着窗边坐下,皇帝书斋里净是经史子集之类装点门面的书,独角落里摆了一盆兰花,增了几分活气,“我……我就留在这。”他换了一口气,“我想留在这。”
皇帝正蘸了朱墨在李明珠的折子上批了个“上朝多穿,不必封存”,一时没留神,随口回了句“好”,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猛地把头抬出公文:“你昨儿个还想着跑回去呢。”
她心思不在此处。
殿里烧了地龙,熏炉炭笼更是烘得暖和。皇帝几乎是裹在皮毛里头,半支着脑袋,手上细管毫笔蘸了朱墨停在砚台上,只有书纸上头红痕格外显眼。
他坐在离御案最近的一张椅子上,似乎抬手便能抓住皇帝衣摆的风毛。
“……是说今天。”阿斯兰盯着折子上那几团朱墨,“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