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婚事便算正式定下了。
第二日,张老夫人唤季蘅至堂前训话。
先是万般不舍地揽涕,唏嘘多年辛苦拉扯五个女儿长成,如今连最后一个小的也将离自己而去;但很快话锋一转,感叹起袁家是何等的钟鸣鼎食、富贵荣华。
又说:“吾儿,今番你属高嫁,切记收敛脾气。那边章程森严,不比在自家肆意,少有人会惯着你的小性子,需得时时屈节卑体,合乎规矩。”
再然后,无非就是交代些主母的当家之道,如何上敬公婆、下合妯娌,如何料理内务、打点妾仆……
张氏一反常态地口若悬河,恨不得将毕生经验都传授给小女儿,全然不顾那丫头其实志不在此。
言者谆谆,听者邈邈。
昨晚添了嫁人的愁绪,季蘅是辗转反侧,始终难寐,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是一个接一个的混沌噩梦……这会儿自然有些昏昏沉沉,听不进太多咭咧呱啦的现成话。
她低着头,盯劳了袖边精致的茱萸纹,心思飘忽不定,哎,腰酸,跪坐久了腿好麻,哎,有点饿,想吃香喷喷的重阳糕。
可小满的苦菜才下肚不久,当前距离九月九还太远了。
忽听得几声清脆啁啾,应是衔泥筑巢的新燕。正当建安四年的槐夏,阳光和舒,纱窗外一片欣荣之景。
而今汉室倾颓,纷争四起,任强者兼并天下,那盛况亦如百花齐放。
其中佼佼者,当属邺侯袁绍,坐拥十数万精锐,虎步黄河以北,帐下不乏谋臣猛将,粮多草广,绰有余裕,其势堪比猛烈的火卷风,可望不可阻挡。
但即便是这样首屈一指的诸侯,家宅也未必安宁。
一场宿醉醒来,袁尚头疼欲裂,只是这次,不该他闯祸,反倒成了“遭觊觎”的,现下,他缄默坐在院子东侧的藤架下喝葛花泡水。不远处,两个仆僮正陪着年幼的小公子蹴鞠。
四弟袁买整个冬天都缠绵病中,养得像朵蔫蔫的栀子花,脆弱又瓷白,也不知怎么的,这一开春,精气神儿忽然好了许多。
好些人殷切奉承,都道是二公子的大喜化解了凶煞。
袁尚却不以为然,反倒觉得那位未来嫂嫂甄氏与自己相克,自打遇上了她,便开始诸事不顺。
“三公子。”瞿妙兰过来奉上了几碟糕点,“您先用些填肚子,刚出蒸笼的,正冒着热气。”
他闲适地打了个哈欠,眯起眼睛,笑问:“阿母不会还在为难温表妹吧?”
瞿妙兰不由压低了声音,含糊道:“常言道,妻贤旺三代。婚嫁之事,当是要好好商议的。”
自打袁熙与甄家订亲后,刘女君挑了个时机知会了温母,说,木已成舟,算这两个孩子没有缘分,但咱们还是表亲,以后照样常来往。
对方却不太懂眼,直愣愣追问,那二公子不行,不是还有三公子么?
闻此,刘氏愀然改容,冷眼嗤笑道,你不晓得,前日子邺侯要给尚儿说合亲事,是曹司空家的女郎,夸得那叫个千般万般的好,可我却有些推托,单嫌他祖上是浊流宦官出身;这群孩子里也就只有霈儿的婚事称得上,弘农杨氏到底是根蒂深固的大望族!
说完,还轻蔑地瞥了自家堂姐一眼。
言下之意很明显,达官显贵的女儿都未必瞧得上眼,你们这些乡野的小门小户又算什么东西玩意。
温母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曾受过这样的讽刺,脸子一下拉得很难看,直言,是,比不过您最命好,活活熬死俞夫人,被邺侯续了弦……
“啪!”
屋内传来一记括辣辣的响亮耳光,这次袁尚听得很真切,但他只是带趣儿地笑了笑,顺手将碗搁回石墩上,仿佛事不关己,避之不及。
“行了那般下作之事,便是自家人也断不能轻饶。既然阿母她们正忙着,我也没什么大事,就先走一步了,后晌还得随父帅去演武场练兵。啊,劳烦兰姑姑帮我把话带到,昏时再亲自向她老人家问安。”
说完,他便起身离开,不忘同四弟打了声招呼,而后回到自己院里补回笼觉。
关于袁尚的婚事,刘女君是偏心到了极致,还曾试探袁公,提起汉帝唯一姐姐至今未曾婚配。
袁公彼时还属意与微年时的故友结姻,只笑说,夫人好没远见啊。
刘氏沉吟片刻,却傲慢道,里子咱家又不缺,宁肯争个天大的面子来。
可惜到最后她也没能如愿,那位心心念念、封地“万年”的尊贵公主竟因惊悸,死在了去岁的隆冬,殁年十八。
而此刻,跪在自己眼皮底下,抽噎不止的小女娘,更叫人头疼。
温母被拒绝后,越想越恼也越糊涂,冒险使了腌臢手段,狠心将女儿送至喝醉的袁尚榻上——不过那厮已是烂醉如泥,根本动弹不得,最后也就无事发生。
可刘氏满口白牙都快咬碎了,本是给老二相看的媳妇,非但没被瞧上,还胆敢染指老三了,实在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