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黑雾看似狰狞,却在接触到凌怀苏的瞬间倏地收起了利爪,薄纱似的缭绕在他周身。
像是谁刻在骨血里的守护。
一路上,无数画面在心魔瘴中浮沉,层层迭迭地蔓延开去。
而那些令人应接不暇的画面里,主角只有一个——他自己。
他看见自己手拿一把折扇,半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他看见自己单手提着只酒葫芦,轻巧地翻进郁郁葱葱的枝叶间,斜倚着树干,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他看见霜天峰落了漫天鹅毛大雪,他忽然来了兴致,折取一枝白梅,当场舞起剑来。剑意凛冽,招式横呈,白梅枝带起的剑风激起一片雪雾,花瓣与落雪相撞,却开得愈发生机勃勃。
少年偏头眨掉眼睫的雪粒,在纷飞的大雪中向白狐抬眼一笑:“小狐狸,看好了,这招叫作‘傲雪凌霜’——”
……
有些琐碎的场景他本人甚至毫无印象了,却被另一个人视若珍宝地一一记下,放在心里,独自收藏了经年。
很难确切形容凌怀苏那一刻的感受。
最开始,他发现自己对镜楚起了不可言明的非分之想时,便下定决心,终身不将那点绮念宣之于口,
镜楚是绝世出尘的天生灵物,而他是人,归根结底肉体凡胎,一两百年的寿数如过眼烟云。就算拼了命地修炼,把自己修成个千年老王八,也终究难逃一抔黄土的归宿。
“长久”对他而言太奢侈了,他只有安分守己地扮演好“父兄”的角色,替小狐狸铺好眼前的路。
可连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都做得不尽如人意。
对这个人,他总是亏欠良多。
哪怕后来镜楚对他坦诚,亲耳听到那些话,凌怀苏的第一反应也是不可置信。
小楚对他……怎么会呢
凌怀苏自恋了一辈子,大概所有的妄自菲薄,自惭形秽都用在了镜楚一个人身上。
他将其归结于镜楚弄错了。
从丁点大的时候,镜楚就整日围着凌怀苏转,见识太少,分不清好赖,一不当心生出点遐思也是有的。历经四千年的沉淀酝酿,再微末的好感也会被无限放大。
距离是很懂得如何美化一个人的。
直到看见这些心魔,他才意识到自己远远低估了镜楚的情谊。
原来情动无声,早在千年前刻骨。
***
随着凌怀苏靠近黑雾漩涡中心,心魔内的场景也在变换着。
于是他看到了镜楚视角的当年。
一道天雷将天音塔劈得支离破碎,轰然倒塌,扑过来的夙雾也被烧成了一把飞灰。然而凌怀苏并没有身消形殒,不过数月,魔气重聚了他的体魄。那一天狂风大作,乌云密布,安然无恙的凌怀苏重现蛮荒谷上空。
这一回,镜楚及时赶到了。
大大小小的妖修,走火入魔的修士纷纷前来投诚,奉他为天下至尊的魔君。
为表诚意,他们擅作主张修造了一座巍峨的魔宫,奢华气派至极,名为“不夜宫”。
凌怀苏原本不打算住,但他去不夜宫走了一遭,忽然就动摇了。
因为那座山和摇光山很像。
都有山尖被雪的高峰,澄澈如镜的湖水,蜿蜒的小溪与古朴的石桥,主殿外,有一大片苍翠欲滴的竹林。
镜楚看出他的犹豫,便自作主张地替他应了下来,拉着凌怀苏住进了不夜宫。
凌怀苏认领了“魔君”这个称号,上位之后,他也不负众望,干了一件很有魔君气派的大事——
那天凌怀苏率领三千魔修与妖修,踏平了蛮荒谷。
镜楚没有亲临其境,他被凌怀苏支去了南琼之海,关于那天的状况,是从同去的魔修口中得知的。
据说那天山崩地裂,蛮荒谷内大大小小的魔物尸横遍野,呛鼻的血气直冲云霄,染红了苍穹,战后,蛮荒谷一带连续降了整整三个月的红雨,有如人间炼狱。
从此魔头绝迹,世间再无神塔,亦无动荡的魔谷与魔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