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庄新华这里待了个把小时,确定他没事后,掩上门静悄悄地走了。
半小时前,幼圆接了电话要去赶下一个局,且惠是独自出来的。
清秋素白的夜晚,她裹紧了外套慢慢走过廊桥,隔着沙汀鸟闲,透过稀疏宽大的黄木皎纱窗,能看见筵席上的人频频举杯。
这座记载了岁月史书的超星级宾馆,即便是在最紧张、最恐慌的年代里,都照样歌舞升平。
伴随权力更迭,每一天都有觥筹交错、虚与委蛇在这个地方上演,日夜不休。
且惠迈上石阶,看见桥头站了一位姑娘,她手里夹着支女士香烟,抽得眉头紧皱。
她认清了是冷双月,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客气地点了个头。
虽然不知道,冷小姐是不是还认得她这位故人。
且惠打算走开时,身后人忽然叫她:“钟且惠,我们俩一块儿走走吧。”
她犹豫了片刻,这么多年没有见过了,又能有什么话要说呢。
冷双月误以为她不敢,掐了烟说:“放心吧,我还能拐了你不成?庄新华也不饶我啊。”
且惠解释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好吧。”
桥边垂柳拂水,且惠扭头冲冷双月微笑,“不耽误你时间的话,就一起走走吧。”
“你还是老样子啊且惠,”冷双月笑着赶了上去,“永远这么的乖巧温柔。”
且惠细白的指尖抓着手机,她说:“你倒是成熟很多,刚才我都不敢认。”
她很审慎地用词,怕哪里说得不对不好,伤了冷双月。
但这份感慨也是由衷而发。
冷双月听后就笑了,“你直接说是堕落好了!我又不会生气。”
且惠说:“不是这么说,每个人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这是你的自由。”
魏晋丰的舅舅离异后单身至今,男未婚女未嫁,他们之间发生点什么无人能置喙。
倒不需要用到堕落这么严重且贬义的词汇。
她们走到东门边,那棵百年古松越回廊而入,针叶在秋风中簌簌颤动。
一声脚底摩擦的响动,树下有名哨兵冲她们敬了个礼。
冷双月忽然有些苍凉地扯下唇角,自顾自地说:“你还记得这些吗?敬礼的警卫,内部特供,出入专车,院子里等待差遣的厨师、花匠,站得整整齐齐。”
这仿佛已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且惠摇摇头,“我不想再记得了。”
总是对这些念念不忘的话,她怀疑她是否能活到现在。
爷爷一死,爸爸的集团破产,就已经宣告了她的人生不可能再是坦途,路上鲜花着锦。
冷双月说:“我记得,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爸爸被抓起来以后,妈妈把我放到了外婆家,自己去了香港嫁人。我舅舅游手好闲,吞了我妈留下的抚养费,叫我别上学了。”
这番遭遇听得且惠义愤填膺,“没有告诉你妈妈吗?她也不管管你舅舅!”
“她已经在那边嫁了个小富商,生了两个孩子,哪里还会有精神来管我呢?”冷双月的笑悲哀而无力,她说:“不读就不读吧,我当时想,没有学历我也能混个出人头地。可是太难了,且惠,真的太难了。”
且惠点头,“嗯,我明白。”
家里破败后,许多人都对她不再恭敬,甚至不肯稍微和气一点。
到那个时候她才发觉,这个世界的势利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冷双月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会所里推销酒,一晚上被人摸了十次大腿也没卖出去一瓶,后来还因为得罪客人被赶出来,工资也没给我。零下十度的天气,半夜我舍不得打车回家,是走回去的。那天晚上我就发誓,我不会再让自己比今天更惨。我还要等爸爸出来呢。你不知道吧,他在牢里表现出色,减刑了。”
回廊内光影昏淡,冷双月艳丽昂贵的衣裙花朵一样被吹开,像个欲望过盛而资质不足的野心家。
且惠看见一种冷硬落寞的神情,在她的眼中里闪烁。
原来她从始至终都撑着这么一口气。
且惠的眼角悄悄湿了,她太能感同身受冷双月的遭遇,因为她也是这么过来。
幸运的是,妈妈从来没有因为生活的不易而放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