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时轻声道:“无妨,良药苦口。”
那宫人于是放心地替他上药,额头手臂一处没放过,又打水替他清理指甲中抓到的泥垢,末了也不走,只留在门外待命。太后到底没真把一个伤员丢在翰林院自身自灭,宫人服侍两日有余,直到辛能独自起身无碍,方才告退。
翰林院内渐渐有了人声,是同僚开始新一天的当值。前几天又是禁军又是太后又是天子地怒气沖沖先后闯进庶部,恐怕是将翰林院建院以来所有圣驾光临的次数都用光了,衆人当然看得分明,私下里议论正火热。辛时一瘸一拐,艰难地走到正堂,先露个面让同僚知道他还活着,而后道歉:
“辛某处事不当,触怒天威,让大家看了笑话,实在抱歉。”
衆人哪敢让辛时道歉,如今翰林院没被解散全赖太后要给亲信找个办公的地,这根本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当即劝辛时回去好好休息,李台主动送他,转身才出堂门,听几人凑在一块悄悄道:
“从前我还羡慕辛待诏年纪轻轻平步青云,如今再也不敢想了。三番几次,这掉脑袋的差事啊……”
过了两天,阿韵来探望辛时,提着一篮子新鲜瓜果,身后还跟着前几日照料起居的宫人。女官命宫人打扫院落,自己则坐下来,对翰林待诏道:“那日带头打你的禁军,殿下已赐他自尽,其余跟着闹事的四人也都远发到北海戍边。跟着内宫没有受气的道理,你不用觉得委屈,该有的场子,我们都会替你找回来。”
辛时愣了愣。他知道得罪太后不会有太好的下场,只是依旧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她会出手这麽狠辣,不由得道:“我却没想要他的命。”
阿韵不客气道:“你不要他的命,他可从没想过半分手下留情。没必要觉得内疚,也不用替这种人惋惜什麽,敢来内宫闹事他早知道会有什麽下场,活该。”
眼前的韩林待诏还是年轻,不知在政事中对他人手软,就是危害自己。顿了顿,宫人抱着长帚来禀报,阿韵于是让她先行回去,又问辛时道:“你如今身子吃得消麽?梁王发丧,缺一篇祭文,你撑得住就捉笔写了吧。”
辛时道:“若只是伏案写作,不消劳力,不成问题。不过我能写,陛下肯用?他都差点找人来杀我了,何况亲王丧葬事关乎国体,从陵穴棺椁到奠文墓志一应有礼部与宗正寺操持,我哪里上得了台面。”
阿韵便笑他天真,道:“想得美,怎麽可能是陛下要你出诏?梁王墓志早请了大赋名家来做。只是前朝归前朝办事,太后膝下孩子夭折,丧葬既然是从内宫始发,也要怜惜他出悼书。”
要说太后怜惜庶子,辛时是一点不肯信,但长妇规矩如此,阿韵说得十分在理。辛时略发一会呆,从女官话中的荒诞想头里回过神来,叹气道:“为太后出诏是分内,只是如今闹得轰轰烈烈是我一道制诏逼死梁王与其生母,再参与此事,太招非议。连累太后也有用人不当之嫌。”
阿韵道:“你只管写,不说又有谁知道是出于你手。”
辛时苦笑道:“蛮得过人事,蛮不住青天白日,梁王泉下有知。别的也罢,这一件太损伤阴德。”
阿韵见辛时频频顾左右而言他,知道他是不愿意写,拉下脸道:“不写便不写,扯这大兜子做什麽,端得有老虎吃人。”话毕不再说什麽,一揣手起身离开。
辛时不加理会,见人冷脸离开,仍自顾自趴着。此事多半不是太后旨意,而是阿韵自己做主,女官惯会出馊主意,等她回去后将二人对话禀明,太后知道利害,不会责怪他的推诿。
再修养几日,行动已无大碍,辛时到未央宫前谢恩。太后果然没对祭文一事说什麽,而是道:“梁王谥‘怀’字,后日是二七,宗室还要来祭悼。梁怀王早夭,既未到大人之年,又为人臣子,尊长者如天子皇后不便为其主丧,恐折煞后世福分。光寿的新妇阿程自告奋勇,人选倒算合适,可她小孩子家家一个,经历过多少大事?你明日代我前去看着,以防出什麽岔子,卯时之后动身,等阿成走了再去。”
太后也知道和最近和天子闹得不好看……辛时默默想。他后来晚些时候听说,对幼弟夭折一事,杨擅整整废朝三日,这厢太后不让儿子主丧,那厢就变着法儿极尽哀思,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有多麽伤心。梁怀王这件事上,母子二人几乎要闹到撕破脸。
记起要紧事,伏拜道:“臣亦未多见丧葬礼仪,恐出差错。不知阿韵尚宫有无閑暇,她以杨氏内婢名义协助程妃,是否更合规制?”
太后叹息,应允道:“是啊,你也不过一个才及冠的孩子。还是让阿韵去吧,好歹她曾跟着我见过。”
辛时心上一震,惊觉自己话说得不合时宜,要惹出很不光明的旧事。自大周国始,在神都大肆办过丧事的宗室外戚寥寥一只手数得过来,太后若说阿韵有经验,那便是……
果然,太后抛下那句话,自顾自望着陈设发起呆。辛时等待半日不见下文,只得告退,走到门前,听身后传来不甚分明的感叹:
“总是我膝下福薄,养不住孩子。自己的,别人的……都一样啊。”
吊丧虽然被拨给阿韵看顾,但想到是由于自己多嘴才导致女官增添杂活,梁怀王二七正日一早,辛时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她一道过去。程妃果然对白事的待人接物不甚熟悉,好在她也仅仅是借出个身份,阿韵安排太后的年轻儿妇在灵堂内站着,大部分要紧事还是亲自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