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禁军还没来得及替天子辩解什麽,又有一队人马拿枪持械,高举火把赶到现场。听命于太后的北军终于到了,两队士兵狭路相逢,当即拔刀,混战一触即发,北军首领喝道:
“别动!持刀入禁,罪同谋逆,斩杀尔等无问!”
援军已至,太后同样底气大增,向前一步:“想清楚你们跟的是怎样一位人主!他可为莫须有的罪名就贬斥臣子,如今又因一点口角之争意图弑杀生母,这样的人主,尔等真欲从乎?连生母都不放过,参与这件事的你们,又会得到多少宽容,只怕今日立下拥戴之功,不必等到明日人尽其用,就已是狱中冤魂了!”
一颗头颅自半空中被抛出,落在地上,滚入人群中。
“作乱之人已被斩首!”太后见状,振臂高呼。“尔等受其蛊惑,此刻归降,概不论罪!我乃周朝大神圣母皇太后,辅佐先帝开国有功,亦是当今天子、亲王生母,圣君之权,亦可行之!”
那惨白而又熟悉的飞骑面容、断颈处抹上的草木泥灰,终于成为击败天子亲卫心中防线的最后一道利刃。房彰张口,想要说什麽,鲜血却先于言辞涌出,高大身躯轰然倒地,露出背后持着刀的,双眼通红的刘通义。
看到头颅的一瞬间,这位曾经受过太后恩惠的副将便知大势已去。刀刃还在滴血,一部分顺着血槽流下来,流过刀柄,浸湿在他的手上,而他将这柄才斩杀过己方将军的长刀对準余下士兵,直到一阵骚乱之后,所有人都寂静下来。
“妖人胁迫陛下,在宫中作乱。”他无可奈何地宣布。“请太后登北城楼,调度禁军,指挥救驾。”
登基一年有余的新君意欲弑母,消息一出,举国震惊。太后废其帝位,另择二子杨保嗣主政,更名杨垂,至于被迫退位的杨擅,则全家贬为庶人,流放胶州。
辛时知道,杨擅活不到那时候了。或许在去往胶州的路上,就会有使者奉宫中密令将他逼杀。但他心中却没有一点同情,杨擅对他、对整个未央宫的杀意那麽鲜明,若换做败方是他们,太后一旦失势,也将面临同样的结局。
生与死,不过一念,一线。
他撑着伞,在宫中慢慢行走,碰到没有游廊的地方,就走上台阶、绕过大殿,再步下高台。不知是否为照应人事,今日一早,布满阴云的天公突然开始下雪,很小很细,只足够把大周朝这座魏巍雄壮的国都薄薄打湿,却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天还没有停。
宫中残留着行兵的痕迹,草木受到摧折,呵护得当的灌树东倒西歪。越往偏处走,这一点痕迹也越发不可见了,雪粒子落在瓦楞之中,发出轻微噪响,比雨水落下来的时候坚硬清脆一点点。
那是一座四面都围着高墙的大殿,曾作为未婚皇子的居所,早已空置多年。门口站立着披甲持刀的重兵,看到辛时,却都恭敬地底下头,在“太后秘敕”的字眼中,为他推开大门。
身怀护驾之功的年轻人收去伞,化成水珠的轻雪顺着重力滚落,隐没于砖石之中。他跨过院墙,遥遥望着道路直指的殿堂,因为他的到来,殿门口值岗的士兵也尽数撤离,只等他入内宣旨了。
推开殿门,除却无风,室内并不比室外温暖丝毫。杨擅一身素服,叠腿坐在正中,太后并未对这位一日前身还为天子的亲子有任何绑缚,然而层层重兵把守之下,他依旧只能接受自己被监禁的命运。
辛时将伞倚在门口。顺着杨擅看来的视线,他唤道:“殿下。”
杨擅语带嘲弄:“殿下?我如今罪人一个,早没了皇室身份,还喊什麽殿下?你要来落井下石,不必割这种软绵绵的刀子!”
是的,他早听闻对自己的处置。被关押后的一个时辰内,便有使臣来传敕,宣告太后的“大义灭亲”。
“殿下说笑了。”辛时整理衣摆,跪坐到杨擅面前,语气柔和地解释。“身份可除,母子血缘斩不断。太后为杨氏长妇,某为杨氏臣子,自当仍然唤你一声‘殿下’。”
杨擅大笑起来。
“杨氏臣子?哈哈……”他肩膀抖动。“很快啊,这天下姓什麽都不知道了!贬为庶人也好,我这不肖子,败坏家业至此,当真无颜去见泉下先父!”
说至此处,悲愤至极,倏而滑下两道泪。他猛地擡手擦去,半遮双目,又道:“辛待诏既不受太后指使,又不是来嘲讽我,到底所为何事?”
辛待诏,辛待诏。至始至终,杨擅都坚持对他只有这麽一个称呼,很不经心的,字尾带着一点轻蔑。他看不起他,向来都是,就像他也看不起自己违背妇德的母亲,即便败了,他也依旧是君子,而他们是小人。
辛时语气温和:“臣今日来,所为二事。”
杨擅冷眼,到底这是真正的大周天子,又曾十年如一日地作为太子监国,即便身败名裂,也威严尚存。辛时一顿,迎着他的审视,将双手握拳,撑于地面,微微俯身:“一者,谢殿下当日不杀之恩。”
杨擅面无表情:“我一直很想杀了你,不必自作多情。只不过权衡利弊,最终没有动手。”
辛时道:“这也是臣要问的第二件事。”
他长吸一口气,擡起头直直盯着杨擅,语气中流露出一丝颤抖:“为什麽是杨修元?”
杨擅慢条斯理笑出来。
“为什麽是杨修元?”他道。“好一个贼喊捉贼。他什麽来历你最清楚,这件事应该问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