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正待叫了宝玉过来,细问一番,然转念一想,宝玉素日里和女孩子们最是要好,她若贸然问了,宝玉回去定不瞒屋里那几个女孩子,于是暂时压下不表,只对着帕子夸了一句“果然鲜亮”,便闭上眼睛,拨弄手里的念珠儿去了。
玉钏儿见此,躬身退下,不必细说。
却说那厢晴雯回了屋子,便见宝玉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也不问王夫人同她说了什么,只气哼哼地将脸转进里面,倒像是和她赌气似的。
晴雯不解其意,转头看了袭人一眼。
袭人笑着冲她打眼色,待晴雯悄悄跟着她进了隔间,方说道:“快别惹他,这会儿正气闷呢。”
“好端端的,谁又招惹他了?”晴雯问道。
“哪里有人敢招惹他,不过是林姑娘要回扬州去了,他听了便不高兴,又不好拦的。再者林姑娘屋里丫鬟、嬷嬷们打点行装,正忙得不能开交,他在那到底不便,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多久就回来了,他本想和林姑娘说说话,到底也没说上,一回来便负气躺着去了。”
晴雯笑着摇了摇头,“怎么这么大了还是孩子脾气,林姑娘早晚都是要回来的,又不是家去长住。”
晴雯这么说,倒不是咒林老爷不好,而是知道,不论林老爷好不好,林姑娘终究是要回来的。
自古谈婚论嫁,便有五不娶之说。
所谓五不娶,便是“逆家子不娶、乱家子不娶、世有刑人不娶、世有恶疾不娶、丧妇长子不娶”。
林姑娘便中了第五条。
何休有云,丧妇长女不娶,无教戒也。
林老爷若为林姑娘将来的婚事筹谋,就必得将林姑娘送到老太太这样的世家宗妇膝下教养,方可堵住世人之口,否则林姑娘将来若要谈婚论嫁,怕也艰难。
“到底从小一处长大,别说他舍不得,我也是舍不得的,只盼着来日林老爷大好了,还把林姑娘送来。”
晴雯听了袭人这话,不知如何接口,于是便说:“让他这样独自气闷终究不是好事,我先去看看。”
若是晴雯和林姑娘不好,嘴上说得多亲密也无妨,只是如今她和林姑娘好,这样的话反而说不出口了。
晴雯走出隔间,到宝玉跟前,轻轻推了他两下,“青天白日的,就这样躺着,仔细晚上睡不好,反倒添病。”
宝玉只好坐起身子,闷闷地埋怨道:“林妹妹要回扬州去,你从她那回来,怎的不告诉我。”
“这可冤枉我了,我方才从林姑娘处回来,并不曾听说这事。”
晴雯虽然知道林姑娘必得回扬州去的,可她在林姑娘房里时,这事确实还没定下来,因此也不算扯谎。
“我倒忘了这事,你走了有一会儿了,才有人来报,说是林姑娘家去。”
宝玉脸色缓和了些,只是一提起林妹妹要走,不免又垂头丧气起来。
晴雯见此,走到桌前,倒了杯茶,亲自捧给宝玉,说道:“二爷也该想想,林姑娘听说林老爷身上不好,便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此时不叫她回去,若有个好歹,林姑娘岂不更是伤心?便是为着林姑娘的孝心,二爷也该体谅才是。”
“我何尝是生她的气?我不过是生自个儿的气罢了。老太太、太太疼我,成日里将我圈在府里,出去半刻也得着人去报,可恨我这俗物偏生在朱门绣户,要是生在小门小户,我早跟着林妹妹一起去扬州了。”
晴雯心想:
这却无法,宝玉是老太太、太太的命根子,便是离了几个时辰她们都要念叨,又怎会让宝玉跟着林姑娘家去?
不等晴雯再劝,袭人早走了过来,说道:“又说胡话了,仔细老祖宗听了生气。”
“老祖宗生什么气?她向来最疼我和林妹妹,便是不放我跟着林妹妹家去,也断没有生气的理。”
宝玉站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我看看林妹妹打点得如何了。”
晴雯见他这样,知道是好些了,于是便回了隔间,打开自己的箱笼,又取了几个香囊出来。
“太太叫你可说了什么?”等宝玉走了,袭人才垂着头,佯装无意地问道。
晴雯拿香囊的手一滞,随即回道:“你不问还好,一问我我才想起来后怕。”
“难道太太训斥你了不成?”
“可不是!”晴雯看了一眼裹得严严实实的香丸盒子,锁上箱笼,又将几个簇新的香囊用手帕包了,才又说道:“不知怎么的,我跟着林姑娘学认字的事,竟传到太太那里去了。太太嫌我不好好伺候爷儿们,三天两头跑出去兴这些没用处的东西,于是便数落了我一顿。幸而她老人家仁慈,虽怪我淘气,却不曾沾我一手指头。”
论理,晴雯本不该将这事说出来,然她有心查清到底是谁背地里挑拨,于是索性将在王夫人屋里的事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