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家世代书香,章父自嘲不懂如何与孩子沟通,把教育大任交给章母。她必须把自己撕成碎片,平衡家庭和事业,在各种社会属性和身份之间周旋。章父似乎隐形,章母没有过剩的耐心给予章以灏肆意生长的空间;最令人无奈的是,章父就像一个裁判,热衷于指点江山,批判结果,却不干预过程——不履行父亲的义务,却贪图父权的威严。
章母别无他法,退而求其次,为满足章家过高的期望对儿子实施高压教育——既然不能向阳而生,那就只好拔苗助长。定居海外之后,章父必须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融入新环境,在大学站稳脚跟,章母只能将自己撕成更多碎片,一边克服思乡之情,一边挣钱育儿,因此情况并没有好转,反而更糟。章以灏不堪重压,与父母无法亲近,毕业后甚至提出回国创立杂志,为此与父母斡旋,意在逃离。
“伯母,我非常同情您,理解您。以灏与父母之间有疏离感,难道不是因为他从小生活在一个感情冷漠淡然的家庭吗?”
“当一个完整的家庭,需要母兼父职,你觉得我还有闲情逸致管其他吗?我也是人,有心烦意乱的时候,也需要独处。若他能够早些懂事,孝顺些,努力拼搏,我也不必总是一副恶人的形象,剥削以灏的自由和尊严。”
“伯母,”许若麟摇头叹气,“我相信以灏是理解您的,但理解不等同接受。我在大牌档帮忙多年,见过无数食客,其中上百个孩子,背后是上百种家庭教育。父母带孩子去许记吃饭,把孩子养活。物质上满足了,那精神上呢,情感上呢?既要养活,也要教育,如若以灏的需求长期被否定或忽略,那他该怎么办?”
“许小姐,你未婚未育,怎么会懂。”
“伯母,我没做过父母,但我是做过孩子的。您不也一样,从孩童成长起来吗?”
章母侧眸看向许若麟,张了张嘴,眼里的光芒迅速黯淡,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夜景。良久,章母哽咽。
“我曾很努力去做好母亲的角色。但角色太多了,长期以往,主次模糊,我不知道哪个才是女一号。以灏的父亲责备我把儿子养废了,教坏了……但一个缺位的父亲,有什么资格指责一个总在崩溃边缘的母亲呢?”
许若麟仿佛看见一个怀揣梦想的女人,为了所谓的爱情,在没有葡国鸡的异国城市,一复一日,焦虑又疲劳,用强势武装自己,结果累积的负能量转化成对儿子的过度期望,从主动承担代价,变成被迫全面牺牲。
“伯母,您对以灏寄予厚望,真的是因为章家血脉,必须优秀?还是说,他取得家族认可的成就,等同您的付出没有白费?有朝一日,他衣锦还乡,您苦尽甘来,过去那些不被理解的情绪和难处,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对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章母梗着脖子,没有承认。
“伯母,恕我冒昧,其实您把以灏教育得很好。他已经长大,您是时候多为自己考虑。这个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很复杂,也很苛刻。我觉得首先是我们自己,再是女儿、母亲、设计师、老板……何必为了所谓的责任感,把不属于自己的错误归结到自己身上呢?我认为,我们要先学会爱自己,再去爱别人,爱这个纷繁的世界。”
章母眼泛泪光,倏地起身,专注地整理仪容,维持最后的几分体面。她恢复惯常的语气,没有看着许若麟。“我老了,管不住任何人,也不想管。你们年轻人自己做决定,我不会过问,更不会干涉。”
她离开两步,又停下来。“但我会记得岐川,这个有葡国鸡的城市。”
那个因为一句承诺,许多年没有吃到葡国鸡的女人,多年以后终于再尝到心心念念的味道。
许若麟瞄一眼手机,仍与章以灏处于通话状态,但她直觉,今晚有两个人多多少少释怀了——无论是越式生牛肉汤河,还是,章母和章以灏,与记忆中带有执念的美味和解,与自己和解。
其他的,留待他们二人自行消化。
次日一早,许若麟从麦云泽口中得知,麦氏肉禽供应公司的内部斗争宣告结束,麦云泽一方大获全胜,但麦叔叔丝毫没有胜利者的喜悦,毕竟代价是牺牲部分亲情。
穆雪萤反而叉着腰,一副吐气扬眉的模样——她最看不惯的申骏航被推出来当替罪羊,目前处于被辞退状态。
“也就他人傻,觊觎我表嫂就算了,还天真地以为自己混进公司管理层,结果自己背黑锅,人家亲戚之间继续和谐融洽。还好,表嫂聪明伶俐,努力破除困境,我看他以后还有没有脸来许记吃饭。”
“不仅申骏航,苏阿姨也不敢来了吧?”芳姨接过话茬,夸张又作状地做了个擦汗的动作。要知道,苏阿姨每次带着老姐妹们到许记,总有意无意宣传申骏航有多优秀,嘲讽许若麟如何走宝。
许若麟粲然一笑,不经意间抬眼,眸光一沉,表情瞬间凝固。
许记大牌档外,迎来不速之客。
黑糖椰汁年糕
许久没有露面的王雪眉,正牵着小龙,局促地站在许记大牌档门前。
自从几个月前王雪眉把店里的现金卷走逃跑,时隔半年有余,许若麟再一次见到她。恍若隔世,小龙长高不少,身上也长肉了,不像以前干干瘦瘦的;他一头黑发抹了发泥,四六分,看上去颇为精神,带着少年老成的松弛感。许若麟竟觉得有些恍惚,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王雪眉身穿红色港风套裙,烫了发,模仿九十年代初的复古造型,与先前满脖子汗斑的疲惫形象相去甚远。她急忙从挎包里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九十度鞠躬,双手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