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同知公忠体国,领军昼夜兼行,特为试金陵城防之坚固耳。待本宫面见父皇,定为多加美言,免令同知及麾下将士寒心!”
不疑将林萱扶上自己的坐骑,牵引缰绳调头离开。走出几步,忽又停了下来,“对了,臣这里还有一要紧之信,亟需派人入城传达。”
“咣当”一声脆响,沈蔚的脚步生生止于门外。她回身看向院内,满背刑伤的江泰被妻子搀扶着站在凄风苦雨之中,也正哀哀切切地看着她。
“老爷,其实您什么都知道,您只是什么都不愿承认。大宣已病入膏肓,纵有陛下与您四处裱糊,亦难转日回天!”江帆的疾呼漏出门缝,“宣道陵迟,为日已久,光、熹以降,权阉窃国,芟刈忠良,恣一己之凶横,剥宗社之元气,咸、弘之际,廷臣但知植党徇私,分门角立,一片精神专用之结构报复之场,谁复念九州之幅裂,生灵之涂炭?大宣三百年威柄至今丧矣,元辅欲与虫豸共治天下,其可得乎?
自万历兵败辽东,五十年来,宗社为墟,版宇分裂。前以匪寇窃夺西北,后以夷狄逆乱中原,思庙身死,王业播迁,偏安江南区区之地,犹有盗贼蜂起,蔓延连州,藩镇乘权,各专租税。天子六师,所驻尺土。大宣三百年兵势至今衰矣,元辅欲以犬羊恢复封疆,其可得乎?
曩者神庙贪忍,遣内官四出聚敛,致令矿使税使,毒遍天下。熹庙昏闇,纵魏阉恣威擅权,于是养子养孙,竭尽民膏。及至咸嘉,四海困匮,虏寇披猖,犹今日增兵,明日派饷。耗累巨万万财不已,又以新财续旧财;屠累巨万万人不已,必以后命填新命(注16)。纵于弘光之后,海路畅通,民生略苏。然商贸所得之利,新政所措之资,入于士绅之高门而非黎民之卑户,藏于官宦之私囊而非朝廷之公府。大宣三百年积财至今尽矣,元辅欲联鹯狼富强天下,岂可得乎?
近世以来,人心繁复,朝廷唯硁守程朱腐伪之教,不知生员举子,只以道学取富贵耳,一经入仕,则贪权揽贿,便己肥家!彼者第馆亘街陌,奴婢厌酒肉,谁曾怜贫人羸饿就役,剥肤及髓?彼者但论西洋奇技,阳明心法,谁曾问黔首以何为衣,以何为食?大宣三百年文教至今堕矣,元辅欲凭鹿豕兴复治道,岂可得乎?
王朝衰朽若此,而宣廷尚在,皆因圣主在上而贤相在下,如二巨木,共扶倾颓之天。今天子病危,栋榱将折,嗣君幼弱,难挽狂澜。元辅不思应天顺时,承膺帝箓,何惓惓守高让之义哉?昔小人与陈掌印共谋此事,掌印犹恐举事操切,伤元辅之仁德,然念外敌之悍,苍生之苦,终以性命交付,为天下换一生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小人今日所言,恳请老爷垂念,恳请老爷明察!”
“江帆,我岂不知尔为何物!”江永猛然一拍桌案,手指江帆唾沫横飞,“虺蜴之心,豺狼之性,阴怀异志,包藏祸心。陈公明受尔蛊惑,自蹈死路,卢兴义同尔为奸,天道难容!我只恨畜水覆舟,养兽反害,未能早见尔本来面目,杀之以谢天下!”
屋外电掣雷鸣,风吼雨骤,江府的大门被重重砸响。
“老爷有所不知,京库之银真伪两分,伪者专购军粮,真者亦归于我手,若无是,神州金泉岂得发行哉?世道大变,朝廷但知征敛于农,积银于仓,安知使民力者不在兵马强权,而在人心所向?如今四家钱庄联合,集百姓之财,专通商之道,所存用者比之朝廷,犹九牛比之一毛。若老爷知顺天命,从我等所请,则蜀川、鼎丰、朱记、日新,必尽数归附新朝,任凭新帝驱策;若老爷执意辞让,则盛衰定数,自古何时有不朽之江山!”
江帆的坦诚带着残酷的刀锋,江永无力地骂出句“为此事者,狗猪不食其余”,颓然将双臂撑在身前。镇纸上的“虽有荣观,燕处超然”金光灿灿,刺得他两眼发酸。江永阖目沉默片刻,低声问道,“神州金泉,究在何处刻印?”
江帆的回答粉碎了他最后一线希望,“四川,成都。”
“很好,”江永的声音顿了顿,“果然如此。”
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注17)。藩镇既生夺位之心,家国之害,岂富商巨贾可比!何况赵煜阳本由江永一手提拔,他有反志,江永如何逃得开关系!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乍闻利刃出鞘,“老爷!”江帆惊叫着冲将上前,一手扳住江永左肩,一手去夺他直刺向胸口的匕首。江永肩膀一歪,身体不受控地向地面摔去。锋锐的匕首滑过他的手心,顷刻间已是血流如注。
沈蔚闯进书房,赶紧取出手绢为江永包扎伤口。被江帆扶坐在禅椅上的江永闷哼一声,陡然将妻子推开,“谁许你进来的?”他的伤手在桌案上砸出一圈血痕,压抑着哭腔大吼道,“这个家到底谁做主?谁做主?”
沈蔚忙又将他的手捂在手心,“恒之你先冷静,我有事情要和你说。”她的话没有下文,心怀愧疚的江永也没有催促,直到沈蔚用茶水清洗、手帕包扎好他的伤口,才见她向门外一挥衣袖,满身孝袍的周琛凄惶地跳进江永的视野。
江永颤巍巍地站起身,紧紧盯着跪在书房中央的世侄。
浑身湿透的周琛把脑袋砸在地上,扬起头时已是泣不成声,“江叔叔,我爹殁了。”
“何时的事?”
“这个月初一,”周琛的哭声转为哽咽,心情已平复许多,“我爹旧疾复发,去世得突然。堂兄周瑞起先秘不发丧,直到完全接掌了部队,才将讣讯报往京师。然而京师戒严,多日内外不通,反倒让屯驻和州的江不疑先一步探得消息,拖到今日才派人告知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