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安放大行皇帝梓宫的升舆宛若一庞然山丘,在一百二十八名校尉的抬送、数千名兵官的簇拥下,巍巍压地而来。贵贱分明,高卑互现,百姓纷纷下跪举哀。他们的头顶踩着整齐的军步,在几道木杠的磨挤与粗重的喘息里,灵驾的挪动几无可见。跪得久了,沉重的敬畏与忠诚渐变得难以忍受,扈从兵官的怒视仿若无形的大手,再次将他们按伏进舆盖笼罩的阴影中……他们埋首于晦暗压抑的冰寒大地,却用单薄的肩背扛起了大宣三百年江山——曾于盛世而为蝼蚁,曾于乱世而为草芥,牛马辛劳一生,俯仰皆由人命。一直到灵柩及随行的宗室勋戚驶离视线,百姓方敢抬头起身。他们看见行于百官之首的江永,容貌清癯,身姿如鹤,依旧是江南风雨乱世中唯一的定海神针。
江永一身丧服骑于马上,望着前方与十年前如出一辙的大升舆,神思渐有恍惚。初与新梓相见时,正逢弘光帝林又汲的丧期。一班文武大臣,堆银彻玉般拥在南京城外迎候嗣帝,唯恐错失从龙之功。及至唐王车驾抵达,宗室勋戚趋前接受慰劳,江永匍匐于满地白雪之中,未料到仅凭赣州城头的遥遥一望,林新梓已经认出了他。
新梓双手扶起江永,大庭广众之下未多言语,只赠他一枝白梅,“郊外梅花开得甚好,采来一枝,想着江先生会喜欢。”
十年后的江永抬手去嗅,衰老枯瘦的指间,似乎仍残留着那缕疏淡的清香。
隆武帝其人,刚毅果敢,英密精明,一生轰轰烈烈。他由来爱的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至于那枝凌寒抱雪的白梅,分明专为江永攀折……
正游思间,风平浪静的队列中,陡然惊起一层波涛。锦衣卫匆忙赶去,处理着,弥补着,安抚着,压抑着,气氛很快复归于严肃庄敬。一名锦衣百户拍马上前,在落后江永半个身位处低声禀告,“适才钱阁老从马背摔下,抬到路边时已经没气了。”
“先派几人将钱阁老送回府上,待我从山陵返回,再处理后续事宜。”
“是。”
送殡的队列继续进发,与远处的钟山相对沉默。惨黯的云布间,洒下隆武九年的第一场大雪(注45)。
江之永矣(一)
江永觉得自己当真老了。
主理弘光国丧时,外有萨人隔江虎视南朝,尚未完全退兵;内有薛党不满嗣君人选,处处刻意掣肘,江永外御内抚,也能在硝烟弥漫的废墟上重建苏台。十年之后,大宣再辞旧君,此际国中储嗣无争,得免妖书、梃击之变;兵戎暂停,遂无靖康、崖山之忧。可是江永夙兴夜寐,只觉自己精神日短,气力不继,仿佛孤身行于逆流,冲散了骨肉仍固执期待着曙光。这些日子以来,他不是在入宫面见新帝、向太后汇报朝野局势,就是在与大臣会商政务、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章,孔席不暖,墨突不黔,宛如一饱受焚炙的巨木,犹然从灰烬中寻找可燃之枝——可是枝干之间,巢有数鸟,雌雄娟皎,幼雏将出,就算他能忍受钻木取火之痛,鸟儿娇弱,哪里经得起烈火燔烧之殃?
泽侯连璧的登门拜访,令江永始料未及。宣顺两朝虽盟,北伐景军,未见顺朝如何助力,遭逢国丧,倒见李鼎速遣使节。对于吊慰特使的人选,乾宁帝颇动了一番脑筋:李亨谋逆受诛,太子党羽一皆除尽,周洛气焰正盛,朝中重臣多出其门,然而善恶不随荣辱偏移,观乎大宣朝野,却是李亨更得人心。思来想去,李鼎最终将目光投向了泽侯连璧。
连氏门庭衰薄,起于第一代泽侯连肃英年早逝。连肃曾与顺太(河蟹)祖并起草泽,几十年南征北战,为大顺辟土积基。及至李翊践祚,以“起兵以来功最高”封连肃为泽侯,总督全国军务,地位仅在皇帝之下。惜乎连肃天年不假,立国未久,他就因旧疾复发病逝军中,死时膝下儿女成行,但其中有资格继承爵位的,只有庶长子连璧与嫡次子连瑬二人——依儒家礼法,连瑬的顺位在连璧之前,可李翊不满他的锋芒毕露与野心勃勃,下旨特命连璧袭爵,并将李鼎长女、武安郡主李贞嫁给他,以固其位。这位新任泽侯不负众望,果然在日后的朝争中结舌钤喙、明哲保身。此次出使宣朝,是连璧袭爵以来接受的第一项委派,所有人都以为他只会勉强应付使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谁曾想他竟不顾招惹非议,亲往江府求见宰臣?江永步入花厅,目光扫过连璧和他身后垂手而立的奴仆,颔首道,“今日幸会武安公主及泽侯殿下,小小瓦舍,蓬荜生辉。”
连璧忙不迭退至一旁。“小奴”上前两步,扬起笑靥,“雕虫小技,果然逃不过江公法眼,”李贞向江永福身行礼,“昔日国贼逞凶,良储见害,幸得江驸马仗义相助,长兄一脉方不至断绝——我与默儿素来亲厚,暌违多日,切切在心。此番乔装随使入宣,只为一解思念之疾。奈何平阳公主府杜门却扫,几经求见,犹为拒却。今日唐突造访,实不得已而为之,尚祈江公海涵。”
“大行皇帝晏驾,平阳公主必极哀伤,恐无张筵会客之兴,还请殿下见谅。”
李贞款款落座,“人非草木,孰忘本原。平阳哀悴之心,武安亦感同一二。只是——”她接过茶水,狭长凤目挑起一抹水色,“姑母思念侄儿,也是人之常情。不知江公可否将默儿唤至府来,叫我们姑侄见上一面?”
“殿下顾念姑侄之情,也当思虑自身及泽侯之处境。况如今江成蹊改祖易宗,与顺李已两不相干,就算勾起他丧父之恨,也无甚有助于殿下——二位还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