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翱偷偷去瞧过父亲,连日会商,余寔那原本微胖的身形整整瘦了三圈。江永本就瘦削,看不出如何清减,可鬓角已是全白了。江元辅端坐在花梨藤心方背椅中,一袭大红官袍灼烫着他的双眼——余翱也渴望过出将入相、青史留名,然而落棋无悔,终转入货殖营生。他凝视江永,像是在打量曾经梦中的自己,看得痴了,直到被卢兴义轻声唤醒,才窘迫地坐下。
江永翻看着他们呈上的礼单。他一向清廉,即使是亲近之人投奉贽敬,也不过象征性收取两件。然而这次江永一反常态,连最廉价的龙井茶叶都不笑纳。卢兴义以为对方要与自己割席断义,登时面色大变,汗水顺股滑下颌角。江永见状,吩咐下人端来两盏桂圆茶汤,宽慰道,“多承恩惠,深铭肺腑,今日南都一见,倒是不谷有薄礼相赠。”
说罢,让华安把两枚木匣分别放在卢、余身侧的方几上。扁平的红木方匣可盛放的物件不多,打开一看,果然只有一枚新铸的延兴通宝方孔铜钱,一枚正刻“延兴元宝”、背刻嘉禾纹的圆形银币以及一张形制接近于宝钞的大宣银券。二人正自思索其用意,听江永悠悠说道,“朝廷议定‘废两用元’之策,自延兴元年起,凡物货定价及市易通商,一律专用铜钱、银币,不得再用银两。南都由户部设立大宣银券司,各省、府、县由官衙设立大宣银券分司,收官民工商之白银,兑换四成银币及六成银券。银券可代制钱,所有官款出纳、商民交易,一例按成行用。期满六年,旧券换新,亦可兑换与市价等值之银币,贴水以外,义无剖克之理。”
余翱捏起那枚银币,放在手心里颠了颠,七钱二分左右,与闽粤一带流通的佛头番币(注1)相差仿佛,看来不是用重量计算的币值。他又将那张“大宣银券”翻到背面,新帝亲笔所书“凭券抵换官银一百元”赫然在焉。以兑换之由行截留之实,借废改之名掩搜刮之意,利用铸币、行钞稳赚一笔不说,还将帝国强权倾注于一枚小小银元。从此市面流通之货币,全以朝廷发行之数为准,经国足用之财权,皆由人主操之,他人便有万窖积银,敢冒万死而盗铸一枚者哉?如今北伐告捷,幼主当位,大宣之军威、江永之名望皆达顶峰,选择此时推行财政改革,当真是好一个趁热打铁,好一个绝处逢生!
“臣民同此食毛践土,渥荷天恩,朝廷即令竭忱报效,皆分义所当然,”余翱面露不豫,索性将大宣君臣的心思直接挑明,“况蒙圣慈曲加体恤,仅以银元代两,以纸券赊借,并不责以捐输。日后便有银元滥铸,纸券滥发,自当欢天喜地,感恩戴德(注2)。”
“银券司之发行银元、银券,成色、重量完全统一,数目、流通完全公开,绝无浮滥、欺瞒之虞。日后银钞管理,更仰赖官商同心协力,”面对余翱的冷嘲热讽,江永神色不动,“银券司拟以提举典掌银、钱之铸造、换期、流通,所申议者,以监察综核纠正后乃得施行。提举隶属于户部及各布政司,朝廷决其进退用免,监察则由各地商会推选,两部分理银券司务,彼此颉颃,故能减少贪冒,安稳人心。”
“商贾计赢逐利,久不能见信于天下,何敢置喙公务、驳正官府?”余翱又是冷哼一声,“即令于杀人榜上署名称颂,我等安敢不从?”
卢兴义的面色再次变得煞白,起身打拱连连致歉。
这又是一句阴阳怪气。正如民间传唱的歌谣,真正是“老天爷”耳聋眼花,既看不见人,也听不见话,直令杀人放火的享着荣华,吃素念经的活活饿杀(注3)。江永岂听不出余翱话中的弦外之音?他的目光登时凌厉,喉中都泛起咸腥,“银券司监察乃七品正官,但由当地或邻近商会推举,朝廷即行委任——二位掌柜久历商海,声望卓着,如能坐镇总司,俾公私两有裨益,我朝将不胜感激之至。”
其意正正,其言堂堂,在江永的主持下,这个“敲剥天下骨髓以奉一人”的王朝竟也有了些“与天下人共天下”的气度,当真是“诸葛犹存,正统终归汉胄”。余翱暗自感叹完,心中仍不免惴惴,“银券司以国库为资本,倚皇权为后盾,若使与商贾争利,吾等真可束手就擒矣。”
“国库之稳平干系邦国之安定,断不致妄动而蹈险也。何况与民争利,利尽人亡,朝廷又何以立足哉?部司再愚,也当知‘杀鸡取卵’之非,”江永平复下心情,又与余翱讨论道,“是故银券司之设,非为搜刮民间财利,实为改善行政,福利民众,减轻农家之负担,辅助工商之发展,向荆毋需疑也。”
家国风雨飘摇,一司之设,必尽其用。余翱明白江永绝不会只让银券司变成另一个国库,然而比之万历朝之矿监,咸嘉朝之三饷,当今朝廷只要求统一币值、集中财权,还提出“救济农户,辅助工商”的口号,也足称是“爱民如子”了。余翱和卢兴义对视一眼,认为朝廷改革步伐虽大,到底兼顾到官民利益,茍有迫压,亦在他们意想之内。卢兴义正要高声恭维,被余翱冷不防打断,“敢问元辅,朝廷拟任谁为银券司总司提举?是由父——余阁老兼领,还是户部的宋、梁两位侍郎?”
“提举京城银券司者,乃高文忠公之子汉臣。彼与二位皆是故交,如能共事一司,当为我朝再添一段佳话。”
昔日东阁大学士、户部尚书高邈不满薛青玄之专断,愤而离朝,先与在萨景铁蹄下唯一幸存的幼子寄栖吴门,后在江永的邀请下出任通移署首位署正。通移署从无到有,一面需制定规章,管理繁复的海上贸易,一面又需谨慎打点,提防各方的窥伺觊觎。高邈在浙近十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子汉臣侍亲多年,常替父亲在沿海商铺、钱庄间走动,后蒙恩荫入监升官,仍同卢兴义、余翱等人保持频繁的书信往来。高汉臣旧任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职位并非显要,今专领银券司事,与内宫、户部亦非浑然一体——局势但有翻覆,银券司也易脱身而去,或为独立之机构,不随政治转移。如此周密而大胆的部署,余翱很难想象,是出自于一位垂垂老矣的长者之手。若自己再辞拒延聘,不唯扫人颜面,倒更显得自己因循守旧,恐怯革新了,“余翱家室偏远,愿在闽为银券分司效力。卢掌柜身居内地,履职南都,料无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