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永迟疑地摇头。
“做首辅,当然也是很惨的!斗败了,最坏是身首异处,最好是黯然收场。可就算是斗赢了,赵涉川那么厉害的首辅,又是推行考成,又是实施新政,做了无数多好事,最后不还是被身后清算,以致于名声扫地、家产抄没、子孙流放?你命有多厚,避得开这么悲惨的结局吗?”
江永又摇了摇头。
“那你想做首辅吗?”
他低头看向脚下。
东面茶树蓬茂,村妇唱着采茶调,灵活的手指在绿云间翻飞舞蹈;西面正当春耕,农夫赶着水牛,唤醒了休眠一冬的田畴。几家书声琅琅,处处袅袅炊烟,卖鱼舟子悠然荡进城镇,热情兜售着鲜鱼、春花与独属于乡村的腥土气。集市之中,人们穿着光鲜的华服,欢声笑语喧天鼎沸。有马车辚辚驶过街衢,在背后扬起一阵接一阵的尘雾……
他热爱这片热土,热爱这里的人们,热爱这样的生活,与生俱来、刻入骨髓、代代相承的热爱。
“那就做吧!”他听见自己说。
江永终于睁开双眼,迎向刀锋逼来的寒光。
后记
宋时权相相争,丁谓恃章献太后之宠信,将寇准及李迪逐出朝堂。随后又派官差前往二人贬所,矫诏欲杀之,事虽不成,仍引起时人不满。有人问丁谓,“倘若李迪贬死,公将如何面对士论?”丁谓答道,“来日诸生录史,不过记一句‘天下惜之’而已(注1)。”
江不疑低估了江永。受遗三主,佐命四朝之人,绝不仅是“天下惜之”而已。支撑广厦的大木一朝倒伏,必也使天下震动,栖息的生灵四散逃亡:不劳皇帝寻机借故,文武百官集体罢朝十日,交章请索贼党,穷其奸源。“国耻”二字高悬庙堂,搅得林世焱日夜不能安宁,但他还不得不盛装走上午门,接见刺面断指、伏阙上书的太学生们。京中内外,处处建醮设斋,锣鼓自昼至夜,香烟缭绕不息,一皆祈祷着他们爱戴的元辅能够转危为安。
锦衣卫赶到时,江永浸泡在血水里,身被大小十一处创伤。他在断筋折骨的炼狱中屡昏屡苏,浑噩之间,眼前几多光影浮掠,有家人,仆从,同僚,故旧,门生,还有宫中遣来的太医、内侍,城中不少店铺的掌柜,国子监推选的代表,以及黄树与周琛——两人跪在床前,声泪俱下地叙说自己为何必须离开京城,他管不了。最后是江不疑,守备京营的秦越听闻江永遇刺,惶恐无地,连夜率领军队向长江上游逃亡。眼看南京防线即将崩溃,他被迫登门造访,恳请江永用手信将秦越召回……守军重整,人心安定之后,皇帝先后派贴身太监赵单、赵双前来探望,内外考察一通,定下次日迎驾事宜。然而当天子仪仗浩浩然涌进江府所在的街巷,却发现已是室迩人遐。
把“文正”的谥号留在大宣朝廷,且存江永一线残命罢。
初春的清晨,雪窦寺敲响第一道钟声。
沈蔚挑灭烛灯,走出禅房。冷涧的霜气扑面而来。两枚灰影候立在新发的草木间,身上僧袍被寒雾沾湿,将下山擦过的枝叶都拓在皱褶中。沈蔚不由惊奇道,“了空大师,行痴大师,你们来为何事?”
林书桐双手合十,俯身答道,“我与行痴今日下山,要往西面云游修行。临行特来拜见夫人,尚请夫人代小僧向江公与大小姐道别。”
法号“行痴”的大景永平皇帝也向沈蔚颔首致意。
“你们在山寺里待了整整一冬,每天忙于铲除荒秽、翻松土壤、播撒花种,怎么不等花开就着急走了?”
“阿弥陀佛,”书桐口占一偈,“我到为植种,我行花未开。岂无佳色在,留待后人来(注2)。”
三人相视而笑。
“……那大力鬼王向玉帝启奏道,‘万岁,这大圣不知是何处学得这护身之法,臣等用刀砍斧剁,雷打火烧,一毫不能伤损,却如之何?’”
赵举收起故意加厚的嗓音,一跃坐上耸立的岩石,双眼圆睁,装出一副惊恐的神情,“玉帝闻言大惊,‘这厮这等,这等……如何处治?’”
他又跳到地上,左手握着树枝当作的拂尘,右手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长须,“太上老君接奏道,‘那猴吃了蟠桃,饮了御酒,又盗了仙丹,运用三昧火,煅成一块,所以浑做金钢之躯。不若与老道领去,放在八卦炉中,以文武火煅炼,炼出我的丹来……’(注3)”
山巅的妙高台上,赵举正手舞足蹈地向江颐讲说着《西游记》中的经典桥段。江颐安静聆听,脸上露出礼貌的笑意。不远处的赵瞻看在眼里,心下愈发窘迫,向身边的江永解释道,“恒之兄,赵举这小子素来聒噪得紧,今日又欢喜忘形,无意间冒犯到颐儿——”
“仲远,”江永重伤未愈,至今仍半卧在躺椅上。他很慢地收回贴在女儿身上的目光,郑重对赵瞻说道,“我确有此心。”
赵瞻噤了声,不敢应允得太过孟浪。措词半晌,脑中百转千回,连带语气也变得怅然,“使兄久居东瀛不归,一生得顺遂富足,子孙绕膝,岂会有今日之祸变?弃彼而从此,弃安而从危,恒之兄可尝后悔?”
江永抬眼看向天际,很慢地思考一阵,轻声道,“生于斯国,长于斯世,何忍弃之,何忍别之?”
“大圣对如来说,‘我本:天地生成灵混仙,花果山中一老猿。水帘洞里为家业,拜友寻师悟太玄。炼就长生多少法,学来变化广无边。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灵霄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注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