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觋鹭,我已经全都学会了。”
羽正走到青南跟前,他的姿态神似他兄长,双手叉腰,仰着下巴,粗野又无礼。
抚摸竹片,观察它的厚薄,青南头也没抬:“咏颂一遍。”
清清嗓音,羽正将《历歌》从头到尾咏颂,歌谣非常长,他一字不漏,记性不错。声音洪亮,咬字清楚,咏唱时抑扬顿挫,颇为悦耳。
“怎样?”
羽正仰起头,模样骄傲。
“不错。”
青南放下竹片,坐正身子,看向羽正,他继续说:“你只是记下如何咏颂,对咏颂的到底是何物何事一点也不知晓吗?”
羽正歪着头思索,像似想起什么:“《历歌》说‘高台有木,木立神鸟’,我在祠庙里祭神的玉琮上看见这个图案,觋鹭,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用来观测日影,定时刻的圣坛,名为:圭表。”青南站起身,看向满池的荷花,还有天空直射而下的光耀阳光,他仰头看日。
高台就是人工堆筑的土台,台面上有规律的铺设杂色土,这便是“土圭”,垂直于地面树立的木杆被称作“表”,在羽邑还有王庭的时候,掌握历法的神使会登上圣坛,使用圭表测影,向人间颁布时间。
人们相信神明掌控日升日落,四季轮回,神鸟则是天神的使者,它是神使的化身,所以木杆上立着鸟。
“为什么我从没见过……”
羽正突然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留意到觋鹭身下,还有自己身下的影子,树木也有影子,而随着太阳推移,影子会变长或变短。
这个观察,让他有了很浅薄的认识:太阳、影子、还有时间。
万物生于天地间,唯有人,才能真正感知到时间的存在,感喟日月穿梭,星汉灿烂。
“羽邑曾经有一座圭表圣坛,那是很久远的事了。观测日影,颁布时间的圣坛没有保留下来,后世也不曾再建造,只留在古老的歌谣里,被刻在祭神的礼玉上。”青南闭上被阳光炙痛的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毕竟还是个孩子,羽正对青南所说的话一知半解,也很快失去兴趣,他伸了个懒腰:“觋鹭,《历歌》我已经学会,我明日不过来了。”
“你不用再过来。”
此刻身处阳光之下,遍身都感受到烈日的炙烤,盛夏便是如此,羽邑宫苑遗址里的荷池花正茂,也是蝉鸣蛙叫,唯一不同,只是风中没有簇地的海腥味。
羽正很快跑开,等青南回过神来,正听见他在大声嘲讽羽争,原本在愉快玩耍的羽争骨碌从树上翻下身,边咒骂边追上羽正,两人一前一后离去,身影很快跑出视野。
青露舒了一口气,回到青南身边。
“觋鹭,现在怎么办,羽争还没学会,我们又得多留几天。”
“我的传授已经结束。”
青南将削好的竹片和工具收起,平静地说:“羽正不就学会了。”
羽原让两个弟弟都学《历歌》,不过是想看看他们谁学得快,谁更聪慧,他像培训猛兽般,让他们互相争斗,分出优劣。
盛夏的午后没有一丝凉意,走在祠庙的贝壳地面上,甚至有烫脚之感,青露扯袖子想擦拭额头上的汗,对上别人不友好的目光,他忙将手臂放下,端正姿势,做出矜持的模样。
他伫立在浴室外头,等待沐浴更衣的青南。
巫觋会在特定的日子里,以美酒和舞蹈通神,与神明沟通,青南身为青宫之觋,也需要与神保持联系,进行沟通。
说是沟通,其实有时更像是冥想。
沐浴更衣,保持身体的洁净,神明才会亲近,端立于神前,双臂并举,与肩齐高,咏颂祝语,闭目静思。
鬯酒在陶盉中焚烧,不断的蒸腾,芬芳条畅,弥漫周身,云烟缭绕之中,神明下降人间,与神使交接。
在鬯酒的作用下,巫觋会进入通神的状态,青南在这种状态下往往是无声的,静态的。
当青南完成通神仪式,外面的天早就黑了,祠庙的灯火昏暗,他看见站在木柱旁的黑色身影,是觋申。
看不清他的面目,人在昏暗之处,只听见他的声音:“我听闻你要留下来,等到祖祭那天与我共同主持祭祀?我们白羽部的祖先,可未必想见青羽部人来管事,觋鹭就不怕鬼神怪罪吗?”
簇地是羽人族白羽部的中心聚落,青南属于青羽部。
“执钺者曾向我提起此事,我已经拒绝。自从第七代羽王禁止人祭,人祭在羽邑已经绝迹数百年,青宫向来反对以活人献祭鬼神,我身为青宫之觋不可能去主持这样的祭祀。”
青南的语气不强烈,内心情感却很激烈,十分厌恶这种行径,他步下台阶,继续说:“如今在簇地的事了,我将返回羽邑。”
觋申从昏暗处出来,面上有惊诧之情,在他看来人祭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而主持祭祀是身为巫觋的殊荣,没有人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