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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第2页)

安平的话并不大声,但是一时城墙上不论士兵还是县令,全部听见了。懂事的士兵已经重新咬住了草叶,不再吭声,县令在安平刀下,好半天回过神来,想清楚杜仲之死的事情,赶紧咽了口水,退到后头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

不远处,宣今昭和裴牵机一道过来,县令听见她的脚步声,再看她脸上一点笑影也没有,心里打鼓,总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需要被灭口的事,赶忙说了声“无事”,转身离开了。

宣今昭哪里不知临沂这处的守卫如何,杜仲治下的膏粱子弟罢了,他们还当这世道是承平日久呢。

宣今昭故意来迟两步,也是等着安平在这群酒囊饭袋面前立立威信,她走过来,伸手拍了拍安平的肩膀,示意“做得好”。

或许她反而应当感谢这事尽早地曝露出来,守城第四日,章武王军已经清理完城外五里之内的铁蒺藜,兵临城下。

不仅如此,作为攻城一方,章武王军的军纪并没有特别严明,他们在精神紧绷的临沂城下纵酒高歌、彻夜击鼓、出言辱骂,想要引军出击。要是士兵之间怨气不曾被镇压,或许这会子已经出事也未可知。

围城第五日,有一封信被射上城楼来。

章武王在信中说,他是外门宗亲,故而早早就被先帝划在幽州之地——极言自己与宣今昭的地位悬殊,言辞恳切,又道和杜仲有杀母之仇,不夺取昭都外城、挖开杜仲的坟冢、再屠尽杜仲家眷亲故,则誓不回兵。

还说此事和“天皇贵胄含章王“并没什么相干,他无意将含章王牵扯进来,请她回到含章、安心守业便是。

这封信无疑把她看作是偏安一隅、苟安于世的人了,不管是章武王有意讥讽还是他当真就这样小看宣今昭,宣今昭反而放下心来。

若章武王要是放弃临沂,转攻兰陵,她不知道兰陵县令能否配合她左右夹击。章武王军这样停留在临沂,像是知道不解决了她就不能继续南下攻占昭都外城,这点让她长舒一口气。

“帮我回封信吧。”宣今昭对裴牵机说道,“就说昔日于天子朝堂共奉盛世,曾与章武王有过一面之缘,今日王爷不嫌含章遭逢大难,竟惠然肯来,本王怎能不尽地主之谊而退处含章?”

自从宣今昭谢绝裴牵机过多参谋军事后,这些打仗之余的来往文书往往就由他代劳,此时裴牵机提起笔来,听完宣今昭的话,一点墨水从笔上坠下,浸入绢帛里。

“遭逢大难”无疑说的是章武王去岁藏在周氏背后发兵,今年又来,而“惠然肯来”虽有欢迎之意,却出自女子思念丈夫的情诗。

裴牵机有些无奈,摇摇头道:“从那日去陈氏始,在下早该知道殿下说话从无避讳的。”

宣今昭笑起来,忽然长叹一口气,同裴牵机确认道:“这样看来,我是拦住他了,对吧?”

裴牵机一面垂头写信,一面轻声说道:“是,殿下做得很好。”

宣今昭有些诧异,没料到自己突然被当成小孩哄了,她撑着下颌看向裴牵机,如同乌鸦看着自己衔回来的宝石,本来只是贪图他颜色漂亮、内蕴光彩,可是带回家后这颗宝石却令她感觉满室生光似的。

“他比起我来,已经走了太长太长的路。”宣今昭从前一直在纸上谈兵,现在忽然收到章武王的信,陡然感受到在真实的生命里被对手认可的恍惚。

“与其说是他是被门阀踩在脚下的落魄封王,倒不如说他是将利刃握在手里的尝胆之人,这般心机实属难得,他却偏偏对外装出一副傀儡模样,说什么因为母仇来攻城,野心都已经要砸到本王脸上了,偏偏还要为自己贴些忠孝仁善的金箔。”

——或许他自己死在这,都要从坟里爬出来挥师南下吧。

宣今昭想起曾经在皇宫中见到的章武王,那时候他是个怎样的人呢?宣今昭已经有点想不起来了,或许是个和皇室八竿子打不着,最终被发配北地的草包王爷吧,总归和今天很不一样。

信件一挥而就,裴牵机放下笔来,他走过来,把绢帛摊开放在宣今昭眼前,而后问道:“所以一开始,殿下并没打算强行带我来含章,也是因为在下无法打消殿下的猜疑吗?”

烛光摇动之间,宣今昭抬眼看他,她并没有看到他因为夜色而被扭曲的身影,裴牵机站在她眼前,正如竹一般铿然有节,身为蛇妖,或许比人世间很多士大夫和王更像是人。

她笑了笑,往他身上贴过去,耳畔可以听到裴牵机的心跳,章武王军的投石机似乎也撑不起连日运转,现在的临沂夜里并无闷雷一般的落石声,裴牵机的心跳在她耳边十分清晰。

她道:“就算这样也没关系,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你把你的心给我听了个清楚,它还没有因为那些大势背叛我,没有因为你的家族走到我的对立面,更没有因为琵琶别抱而变得迟缓和麻木……”

宣今昭侧耳倾听,觉得他的心跳声还像是一下又一下涌出的清冽的泉水。

宣今昭松开抱着他的手臂,说道:“……我想仅仅这一瞬间,就值得很多事情。”

看着她的眼睛,裴牵机忽然明白,她并不是不信任爱,而是不相信爱的长久,于是可以奋不顾身地抓住自己的当下,享受片刻的欢愉。

他在宣今昭身边坐下来,道:“可是我想让殿下明白,我要的不是这一瞬间,而是恒久不变的——”

他说到这里,取下了手指上的扳指,放在了宣今昭的手心里,他道:“殿下只要记住了江陵馆舍中的初雪和这枚扳指,不论将来殿下走到哪里,看到天涯无尽芳草时就会一直、一直想起我。”

“殿下,你会吗?”

宣今昭看着自己手心的扳指,并没将它握住,她长久地沉默,忽然想到很多事情,关于她对爱的理解,关于她年幼时和另外一个人的约定。

而后她道:“……或许我会想到裴公子在棋盘上和我势均力敌、平分秋色吧。”

这个答案和裴牵机所想的并不相同,不过也足够了,他笑了笑,低下头去,宣今昭以为他要吻自己的手指,然而他只是将唇印在了扳指上,如同一个真挚的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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