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当初在红颜养好伤,将要离去时秦峥说的那些话,还有他不时落在身上的那些目光,司微低低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
尤氏在司微头上的手微微施力,瞧着司微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担忧:
“微儿,两情相悦固然好,可这世间人与人相处,哪里都能有那般纯粹?”
尤氏轻轻笑了起来:“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所谓的相濡以沫,不过是穷途末路……这人与人相交,除却幼时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来得纯粹些,旁的那些个人喜欢一个人,总是要为着点什么。”
“你瞧,娘当初嫁给你爹,为着的不过是能安家落户,不再颠沛流离,你爹娶我,不过是为着娘是落难贵女,一不用给聘礼,二却也给他在村中涨颜面,固然有情,这情却也不过是后来,你爹着实对我不错,我这才定下心思,要和他好好过日子。”
“而如今再遇许郎中,为着的,不过是他的体贴小意……那你说,许郎中为着我,又是图些什么呢?”
司微一怔,有些吃惊于尤氏竟把这些说得这般赤裸。
见司微不说话,尤氏便笑了起来:“若我面貌丑陋,为着钱财,他或许会高看我一眼,但也仅此而已,若我无钱,他或许也会求娶,除却我这个人之外,剩下的,便是要我替他操持家里,诸如热饭热菜,衣裳缝补……”
尤氏叹息一声:“两个人,只消不是成了一对怨偶,这日子平平稳稳,总也是能过的,微儿,真心这种东西,总是得慢慢换的。”
“两个人相处,若是能换得来,那便说明这个人人品尚可,至少不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可若是换不来……”
“微儿,这又如何能是你的错?”
“所以这真心不真心的,得是看人品,似是那些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若真是给了,那便全当是喂了狗——只消别教那狗咬了,那就没什么大事。”
司微有些出神:“若是教那狗给咬了呢?”
尤氏含笑:“要是被咬了,那就该琢磨着,这狗肉如何料理起来,既消恨,又好吃。”
“毕竟,哪怕是喂不熟的狗,它也是吃过咱们喂的东西的不是?”
“所以微儿,娘不知你为何在感情上会有这般胆怯的时候,但想来,应当是在娘看顾不到的时候,受了什么委屈。”
尤氏说话的声音依旧柔和,只是带着些纵容与安抚,就连顺着司微头发落在他背上的手,都带着些许能教人把心安稳下来的踏实: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的,或许便是微儿这种……有些时候,太懂事的孩子,总是难免要多受些委屈。”
“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你瞧,如今这般,微儿已能有万贯家财,便是凭着这些个银钱,又能收拢来多少人的‘真心’?”
“寻着一个合适的人,慢慢处,总是能处出来的,君若有情长相守,君若无情我便休,微儿又何必守着过去,寸步不愿前行?”
尤氏轻轻叹道:“毕竟,娘的微儿,也是娘捧在手心里,呵着护着,这么多年一点点养大的,却偏偏没把微儿的性子养的骄纵起来……这人生在世,哪里能一辈子于感情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太懂事,太仁善,太过君子,那便难免会有吃亏的时候,偏你又是……明明有娘在,偶尔却总是露出几分孤苦无依的姿态来,便是遇着什么事儿,都要咬牙自己来抗。”
“我儿,这般天长日久,娘瞧着你的模样,便只怕有朝一日,娘走了之后,独剩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过活,又不知要在娘不知道的时候,会吃上几多的苦楚。”
“想想这些,你又要娘于心何忍?”
这一番话说得,司微不期然便垂了脸,索性俯下身去,趴在了尤氏膝上。
冬日穿得厚实,尤氏虽不见得能感受到腿上的潮意,却也能瞧着膝上那块变了颜色渐渐蔓延开来的水迹。
却是司微积压了两辈子的情绪,在这一刻突然便漫了上来。
有些委屈,受了便受了,有些时候当事人或许都没觉得如何,可偏偏再教父母不经意间提起的时候,那些个委屈,那些个苦楚和眼泪,总是控制不住的决堤。
没有娘的孩子,和有娘的孩子,原来差别是这般大。
原来他司微,也终究不再是如同上辈子到处漂流的浮萍那般,毫无根须。
原来,他司微,也是有人偏爱着,纵容着,包容着的。
司微的眼泪悄无声息地,趴在尤氏腿上,却似乎要把尤氏整个人都给淹了一般来得汹涌。
尤氏感受着透过腿上的裙子和底下厚实的塞了棉的裙裤,却依旧渐渐贴上皮肤的那抹温暖的潮意,眼底也透着几分无奈,然而手下,却慢慢的顺在司微的背上。
有些人吶,空长了年岁,实际上,却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便是又有着宿慧又如何,便是红颜如今在南地这般又如何……归根结底,他却终究还是个倔强的,强撑着让自己长大,却又还没真正长大的孩子。
于一片沉默中,尤氏任由司微悄无声息地宣泄着情绪,半晌,尤氏叹息着:
“所以当初在林湾村,娘缠绵病榻,许久不见好的时候,有许多时候,娘是真恨不得你自打生下来,便该是个女孩儿,待到了年岁,寻上那么一户忠厚老实,能体贴人的,便连婆母,都是那等仁善有成算的人家,把你托付过去,你这往后余生,便也能有个着落,至少,是有人能照顾托举着你,不至于教你一个人在这世上,硬生生活成了孤家寡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