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曼歇斯底里的,每吐出一个字都像在身上划一道口子,没一会儿就血肉模糊了。她说着说着,眼眶红了,声音在哽咽中变得缓和,手上的力气开始松去;到最后,几滴控制不住的泪受重力从眼眶划落,逐渐止不住、接连不断地向下淌着,在她涂满脂粉的脸上留下一道道鲜明的、不自然的痕迹,露出沧桑衰老的面庞。
林路深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刻他忽然有点像一个十分初级的机器人,不知道该有何情绪、作何反应、说什么话……站在原地,仿佛在等待谁给他输入一个数值。
要说林曼和陆原和最大的共同点,那必然是在意陆嘉多过林路深。要是能选,他们都会更希望是陆嘉活下来。
林路深早就知道这一点,也似乎已经接受了很久了。只是侧脸的刺痛与灼烧感久久不灭,他感到大脑像一桶浆糊似的晃动、令人昏厥——大约是太长时间没好好休息了。
「林林。」abyss的态度冷漠得残忍,「回去吧。」
abyss不想让林路深再勉强自己跟林曼多讲哪怕半秒钟的话。
“林女士,”林路深用力呼了口气,好像在佯装轻松。他看着面前涕泗横流的林曼——即使是陌生人大抵也会动容,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此刻的真实情绪其实是麻木和些许的厌倦,“脑科学中心不对外开放,机要信息也不对外公布,请您尽快离开,以后不要再来了。”
转身走回c-24,林路深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入目只有数不尽的台阶,他已经走了许久、却还是看不到尽头;他一步、一步极沉重而缓慢地向上迈着,真实世界的一切在变形、抽离、远去……只剩下林曼尖锐的哭喊,和不敢上前的路人克制的言语关切。
“林博士。”
“林博士。”
“林博士。”
……
一路上,迎面的人们礼节性地问好后让开。哪怕林路深的面色已经苍白虚弱到了极点,也没有人敢真的冲上来堵着他问:你怎么了。
这个世界并不需要林路深。林曼需要一个寄托情感的孩子,陆原和需要一个足够聪明的继承者,脑科学中心需要一个被架在风口浪尖上、让人们在害怕和信服中保持平静与团结的……“神”。
林路深不是任何一个角色独一无二的最佳人选,他是每一个命题的“别无选择”。
现在的脑科学中心还需要他吗?
c-24的工作已经步入正轨,模块的组建初具雏形,这里从不缺天才,他林路深在技术上发挥的作用并非不可替代;何况……系统之内,还有一个田霖。
林路深凭借本能走回办公室,又靠着肌肉记忆打开门、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很久没有正经睡觉了,吃饭也是一样;他的精神状态比他的时间还要紧张。
仿佛整个世界的春天都来了,只有林路深还被留在隆冬。
林路深昏过去了。
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阳光从他身后的窗玻璃明晃晃地洒进来,春风从小缝钻入,吹得半拉半开的窗帘一晃一晃的,悄然无声,好似轻盈的裙摆。
(二)
林路深很久没做过这样一个梦了。
在梦里睁开眼时,他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而空旷的地方,头顶有白色的光洒下来,却并不亮;地板光滑冰凉有些硌人,他翻身朝旁边看去,黑漆漆的,寂静无人。
那是一排排的观众席。
一个人也没有。
林路深从舞台上爬起来,赤着脚,头发也有些长。他转过身,背对着观众席,像是被操控了似的缓缓地朝着舞台深处的黑暗走去,仿佛他已经知道那里是没有尽头的。
——噗通!
林路深纵身跌入了第一个梦里。
湖水清澈森绿,四周腾起一连串细碎的小泡泡。一根飘逸的水草疯长着朝林路深奔来,很快四面八方的水草就一齐扭动起腰肢。它们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儿,陆原和的咆哮与林曼的哭喊——那是林路深原本以为压根儿不存在于自己脑海里的记忆;
林路深向着前方游去,水面向下深不见底,向上触不到天光。他拼命地游啊、游啊,一阵突如其来的暗流漩涡裹住了他,涌动间几乎要将他扯碎、或是拧成麻花;他被裹挟着,眼前陷入了长时间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于是再一次的,他竭尽所能地想要逃。
林路深觉得自己在长大,他的手臂和大腿都更加有力,可漩涡远比野草更加难缠;搏斗间他受伤了,暗红色的血汩汩流开,他像不会疼似的向后一蹬,泛着腥味儿的血雾弥漫、淡去,渐渐跟不上他一往无前的速度。
他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没有野草、没有漩涡;这里生长着一些无毒无害的植物,生活着一些看起来不会攻击他的同类;他以为,这次自己终于自由了。
梦从此处开始变得厚重、阴郁,包裹着林路深的湖水似乎浓稠了很多,开始以一个不那么明显的方式困住他、压抑他,迫使他在外力作用下自己走向一个早已定好的位置。
直到铁爪一张一合的影子从头顶缓缓向着他落下时,他才反应过来,却已经来不及了。他被铁爪捧在掌心、高高举起,在空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置身的只是另一个更大、更高的囚笼,这才是真正为他打造的“陷阱”。
林路深从出生、到活下来,仿佛只是为了被送到这里、被利用后牺牲掉。
林路深再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了。他陷入了身体与意识双重意义上的身不由己。
偶尔,他脑海里会闪过片刻的清明,那个念头告诉他,他该回到岸上的,那个阳光照耀大地、他能用双脚走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