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生肉的滋味,虽时隔多日,也犹在本公主口内。”即稚陵既下定了决心,便要好生端出公主的架子来,“听闻漠北儿女日常茹毛饮血,不知二王子以这硕大的肉块来款待贵客,本公主是否也应当入乡随俗,学了蛮荒习性,上手生啃?”
车稚粥自然听懂了她的讥讽,一拍脑门,佯装恍然大悟:
“看我忙中出错,竟然忘了大事,赶紧的,给公主上小刀,免得这肉凉了。”
小刀很快便放在托盘里呈了上来,即稚陵却也没接,只看向身旁的即墨浔:
“今日舟车整天,我实在是没了多余的力气。就要劳烦大人,为我做这割肉切脍之事。”
即墨浔的双手仍然缠着纱布,却也未见犹疑,只持了那尾刃微弯小刀的刀柄,慢条斯理地为她将那硕大的生肉,一片一片切了下来。
因为她坐在了他的右方,他持刀切割时,右臂难免与她的左臂相碰。
待生肉片已铺满了小碟,他方才将其缓缓推到即稚陵的面前,温柔笑道:
“公主先食,若是不够,微臣再为公主切一盘。”
“大人辛苦了,”即稚陵用竹箸夹了一片,又放回了即墨浔面前的碟中,“大人先替我尝一尝,可好?”
这一句,倒是很有娇柔小女儿的模样了,即稚陵很满意自己的这番表演。
而那即墨浔也果然受用,依言将那肉片夹起后放入口中,细嚼慢咽,俊朗的面容平静无波。
看他若无其事地吃着,并无毒发迹象,即稚陵也不好再磨蹭,一咬牙,决定长痛不如短痛,直接将整片肉胡乱塞进了嘴里。
扑鼻而来的腥气和着血肉的筋韧口感瞬间便溢满整个口腔,舌尖湿淋淋的,又不得不快速与贝齿相碰,每一个咀嚼,都让她几欲作呕,偏她此时面上又不得不做出享用的表情,对目光未从她身上移开的车稚粥、摩鲁尔还有即墨浔,她都只能报以不过尔尔的端持之态。
“公主,这来自漠北的纯正生牛肉,味道如何?”车稚粥笑着,眼角挤出了桃花纹。
“嗯……尚可。”即稚陵将眼眶内的热泪生生忍了回去,又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再次夹了两片生肉,一股脑塞进了口中。
樱桃小口霎时被这过量的生肉塞得满满当当,眼见她咀嚼困难,即墨浔也体贴备至,双手端了他身侧茗烟袅袅的茶盏,递到她的身前:
“公主慢些,用这六安茶压一压吧。”
那茶汁清香味甘,流入唇齿,很快便解了她周身的不适,正当即稚陵捧着茶盏小口小口消化时,又听即墨浔提了声量,对上首的车稚粥道:
“既然二王子为了我与公主如此煞费苦心,我便也好开诚布公,心中有疑,不知二王子能否替我解惑?”
那车稚粥眉毛一挑,丝毫不相让:
“赫弥舒你可是那大周皇帝御笔亲封的状元,还能有什么事,需要我这个粗通文墨的兄长来解?”
很快,和亲使官孟皋便带着今日活捉的几个突袭的匪贼上来,扔到了车稚粥面前的地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即墨浔道,“以儿子一人之身换邺城安稳,对得起我习的圣人之道。至于将来如何,既然已经行至此处,便只能往前看了。”
周与漠北能有今日的表面和平,端午宫宴上即稚桢的那番破釜沉舟的表演只是添头,真正定下乾坤的,还是即墨浔以自己回归漠北为条件,让乌耆衍单于承诺,停了漠北南下的铁蹄。
“嗯,”即溯心中的波澜渐缓,“若是不幸,真到了要与大周兵戎相见的那日,想必这位永安公主,会比你更加难以自处。”
“至于即稚桢的话……”向来口若悬河的状元郎,提起这位皇女,也难得陷入纠结。
“忌北,事到如今,你还在失望于这皇帝陛下的掌上明珠,早已不是那年临漳匆匆一眼时,温柔善良的模样了?”即溯试探。
即墨浔墨绿色的眼底,掠过了一道阴影。
几年前,母子二人辗转来到临漳,尚未安顿落地,便遇上了饥荒。
因着城中物价高企,他们先前积攒的银钱转眼见底,祸不单行,即溯又染上了疫病,很快便卧床不起。
穷病交困时,听闻天子广布恩德,不日便派人到了临漳,迅速控制了局势,同时赠粥施药。
与宝川寺的僧侣们一同救助灾民的,有一位身着布衣素服、头戴帷帽的少女。
这位不知姓名的少女,对灾民们热情又细心,不顾可能被传染上疫病,亲自料理过好几名病弱的老者。
那一日,突降狂风,少女的帷帽被猛然掀起,尽管她立刻反压、不让众人窥见真容,可那张清丽的秀容,却早已深深印入了即墨浔的心里。
那时候他便想,若是能与这少女结为伉俪,该是他晦黯幽翳的一生里,最为光明灿烂之事。
只可惜,那日后,他再见不到她的身影。
后来金榜题名时,才方知那位偶尔入他梦来的少女,原是这大周天子的掌上明珠。
只是那记忆中的人,已变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