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玉躲在男子身后,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走远了,一抬眼才瞧见门边的男子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她倏忽又想起方才那个被打断的吻来,热意浮上脸颊,不大自在地转开眼,轻轻咳了一声:“你怎么会在这艘船上?”
卫嘉玉瞧着她,心里一时间也不知压下了多少念头,才牵起她的手,带她朝屋内走去。
差不多半个月前,卫嘉玉在东海边遇见了阿叶娜。
无妄寺分别后,阿叶娜没能拿到雪月留下的经书。贺希格原本就是她王兄派来的人,这次随着使团东游,为的便是拖延时间,保证在国君死前,她无法顺利回到王庭。这样一来,等他顺利坐上王位,就可以将未能及时赶回去的圣女和她的弟弟一块赶出琉铄。
他们一行人已坐船出海过一次,可当时正是冬天,他们在海上漂泊了一个多月一无所获,途中不少人受不了海上的风浪,病倒大片,不得不先靠岸休养。这样在姑苏住到春天,好不容易休整完毕,正打算第二次出海时,卫嘉玉找上门来。
阿叶娜记得自己当时问他有几分把握能带他们找到兰泽时,卫嘉玉告诉她不到五成。
“既然如此,我凭什么相信你?”女子手上染着红艳的丹蔻,漫不经心地问他。
卫嘉玉答道:“因为这个世上如果还有人比你更想找到兰泽,那么那个人一定是我。”
阿叶娜叫他话语间的决意所打动,最终力排众议,将他留在船上。卫嘉玉通过卞海,找了几个绕山帮的人上船帮忙,他们经验丰富,不少人是东海边土生土长的渔民。
贺希格对此诸多不满,可又忌惮这群刀头舔血的江湖人,不敢轻易与他们发生冲突。毕竟一行人在茫茫的大海上,稍有差池,或许所有人都会葬身鱼腹。因此这一路来,两伙人虽有些摩擦,但也一直平安无事。
阿叶娜无比庆幸为自己找到了这样一个可靠的盟友,卫嘉玉说得对,这世上如果还有人比她更想找到兰泽,那么那个人一定是他。
船在静海中走到第三天时,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起来,便是阿叶娜都不禁产生了动摇,怀疑他们或许再也无法从这片迷雾中出去。只有卫嘉玉仍坚持继续朝前走,那几日他几乎没有合过眼,直到浪潮带着他们冲出迷雾,看见陆地的那一刻,船上所有人都高声欢呼起来。阿叶娜激动得热泪盈眶,几乎要跳起来抱住他,却见男子站在船头,只是望着海面上初升的旭日,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那一刻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卫灵竹,明白了她年轻时不愿被困在后院,选择驰骋于风浪间看看广阔天地的执念;也明白了闻朔走后,她放弃了卫家船帮,回归后宅一心相夫教子的选择。
这天地真大啊,可是若不能和你一起去看,这辽阔的天地便只成了你我之间的阻隔,从今往后,人间至景落在眼里,也不过都是伤心地。
闻玉后来掐指算算日子,发现他们出发的时间差不了多少,不过琉铄使团船大人多,一路顺风顺水,路上几乎没有遇见什么风浪,因此竟还比他们早到一步。
“可你怎么知道如何到这儿?”闻玉问道。
卫嘉玉猜到她有此一问:“无妄寺时,封鸣潜入护文塔取走了那本《金刚经》。我在剑冢找到了纪姑娘的遗骨,那本《金刚经》便和询意一块埋在那里,里头记载了找到兰泽的路线图。”
即使是兰泽山弟子也并非人人都能在迷雾中找到回山的路。封鸣当年离开兰泽是背弃师门独自走的,那是他第一次离开故乡,或许从他下定决心要去中原替师兄报仇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做好了客死异乡的打算。
这么多年,他无数次萌生过要回到兰泽的念头,可是终究没有回去。路上闻玉听秦蔓说过,兰泽有个说法,山神会允许他所欢迎的客人来到兰泽。
那么,山神会原谅一个曾经背弃了他的子民吗?
他或许是害怕回乡的木船无法渡过静海,如果真是那样,他还能往哪里去呢?
卫嘉玉见她欲言又止,猜到她要问什么:“你走后,留在山上的人本要屠戮封鸣的尸身泄愤,不过南宫庄主及时赶到,替他收敛了遗体。”
封鸣一生在江湖中树敌无数,唯一承认过的对手是南宫雅懿,唯一输过的对手是南宫雅懿,到最后替他收骨的也是南宫雅懿。
闻玉心想:若是当年能换一种方式开始,杏花烟雨的春日里,少年跟着师兄携剑来到江南,遇见了带着寻青剑的小少年,小少年身旁跟着一个抱着剑匣的小哑巴,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可惜这世间的事情哪有许多如果,不过是一步错,步步错。
卫嘉玉瞧她耷拉着眉眼,眉目间笼上一层轻愁,大约是想起那日封鸣最终是死在她的无尘剑下,于是转而另起了一个话头:“你今天上船,原本打得什么主意?”
闻玉自然不能说她是想上船找个冤大头,便支支吾吾道:“能有什么打算,误打误撞就上来罢了。”说起这个,她才想起先前想到的事情,横眉冷道,“不过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卫嘉玉听到这儿,不由得轻笑了一声。回想起方才她跟着一群人进来,其他姑娘都是一副含羞带怯低着头只顾看着脚尖的模样,偶尔抬起头与周围人的目光对上了,便要做出一副娇羞柔美的情态,引得人心中蠢蠢欲动;唯有她肩膀笔挺,还抬着头,面纱后一双眼睛比夜明珠还要亮上几分,自以为隐蔽又大胆地朝着四周东张西望,不像是今晚被叫来挑选陪榻的,倒像是她来挑选今晚看中的猎物。
若不是卫嘉玉将她叫到身旁,就凭她这模样不出片刻就要露馅,亏她还自以为装得有多么像。
闻玉见他不说话,但看着自己的目光中浮现出些许揶揄之色,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立即道:“算了,你不必说了。”
二人坐在灯下,说了这许久的话,闻玉见他从始至终目光只落在自己身上,像是看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又想起刚才在黑暗中,那个强势又透着些脆弱的吻,不禁心头一软,主动贴上去将头靠在他怀里,小声嘟囔道:“你不知道你来了我有多高兴。”
她小时候顽皮,常常在外惹祸,犯起倔来不肯低头的时候,就是闻朔拿着木条抽她都一声不吭;可有时候知道错了,心虚起来又是异常的乖巧,假哭卖乖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叫人拿她毫无办法。
尤其是以她的性子,犯倔的时候多,卖乖的时候少,因此偶尔使一次,反正用在闻朔身上,百试百灵,从没失手过。
果然卫嘉玉瞧了她这模样,听她口中嘀嘀咕咕说的倒还像他的不是,怪他来得迟了,害得她一个人担惊受怕,完全忘了是谁当初一走了之,连个口信都没留下。但是嘴上虽这样说,人倒是同只猫儿似的主动凑过来,让他顺顺毛,心里再有什么气,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消散了。
第二天一早,卫嘉玉在外间的卧榻上起身时,睡在里屋的人还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