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出生在许州教坊司,母亲是教坊里的乐妓,父亲不知是哪路醉宿过的王孙。
母亲为她取名汀雁,赵汀雁。她在教坊司中长大,母亲给了她沉鱼落雁的姿容,不知名的父亲却给她带来了卑贱的出身,以至于连同在教坊司里的姑娘,都能唾骂她一句“野种”。
她天生懦弱胆怯,靠卖笑乞怜过活,受了排挤也不敢声张。
八月八,桂花发,教坊司里有盛宴,舞魁娘子却点名要她去熬桂花羹。没人肯给她现成的桂花,赵汀雁只好现去桂花树下拣,拣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过一捧,正犯愁时,桂花树忽然无风而动,金黄色的桂花簌簌落下,她连忙兜起衬裙承接。
如繁星坠落,如漫天流萤,很快就兜满了。
繁密的花枝中探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他边摇动花枝边笑道:“姑娘,听你念着要做桂花羹,我刚好饿了,也算帮了忙,等会儿能同你讨一碗么?”
他慢声慢语,温文尔雅,并无轻佻之意,然而赵汀雁还是吓得脸色惨白,掉头就跑。
宴散后听姑娘们闲聊才知道,今日各县官员联合宴请新任许州通判,也就是今科状元郎赴宴,那状元通判走到门口,道了句“脂厌粉腻,难登大雅之堂”,转头不知溜去了哪里,宴罢时方归。
那时赵汀雁心想:既然是状元通判,以后便不会再撞上了吧。
“母亲。”
从萤的呼唤令赵氏从往事的沉湎中回神,见女儿目露关切,赵氏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你父亲。你刚出生那会儿,他急急忙忙从公廨里赶回来,两肩落了桂花,想给你取名为桂,又嫌此字太俗,坐在庭前想到半夜,后来……”
“后来他见桂花树里金光浮动,似有流萤飞舞,一拊掌,决定为我取名为萤,闺字落樨。”
从萤接下了后半句。
这段逸事她听过许多遍,初听尚十分动容,后来就渐渐淡了。
只因母亲每次提及,必然是另有意图。
“母亲因何事来寻我?”从萤问她。
赵氏确实有事。
她说:“咱家城东那两处布坊,昨日有人来问价,愿意出十二万两银子一起买下,这可比每年三千两的进账可观多了。”
从萤说:“布坊是祖父留给咱们的生计,我从来没有卖的打算。”
赵氏说:“官宦人家的正经生计是朝廷俸禄,沾染太多商贾习气,会令人看不起咱们。”
赵氏出身低,与姜家二爷私定终身,进入姜家后,自觉不敢与出身名门的长房蔡夫人并肩,又受过底下奴仆许多白眼,因此对身份十分敏感。入姜府七年来,一举一动都以高门贵妇为模范,战战兢兢,十分辛苦。
从萤知道她为难,不与她在此番道理上争执,只问她:“母亲要换这么多钱,是有什么用处么?”
赵氏说:“仍是为了给你弟弟拜老师的事。”
拜师束脩花不了这么多银子,从萤望着赵氏不说话。
赵氏叹息一声,只好实话实说道:“你婶娘要腾出十五万两,给你堂兄在户部买个官。等这件事办妥了,你堂兄在朝中有了人脉,自会安排阿谦拜当朝大儒为师。”
从萤问她:“你不怕婶娘收了钱不办事吗?”
赵氏说:“眼下毕竟没有更好的路子,你婶娘的为人,咱们不给钱,更加讨不到好处,你年纪也不小了,就听娘一句劝,把两处布坊卖掉,留在家里等着说亲吧。”
如今姜家家产大都握在从萤手里。
除却祖父的偏爱,也是因为祖父早早就分好了长幼两房的家产,属于长房的那份,在伯父成婚时置办成了聘礼,属于二房的财产,没有经赵氏的手,直接交给了从萤。
她点灯熬夜,在账本里摸爬滚打许多年,才有了如今的起色,可是母亲轻飘飘几句话,就想让她交出去。
从萤耐着性子同赵氏商量:“小弟他读书慢,如今连启蒙四书都没有学透,与其推他到大儒面前挨训吃罚,不如先请几位耐心的私塾先生回家,教他把基本功做好,待将来他学问有了长进,再循序拜几位有名望的老师。”
赵氏说:“你不必欺我无知,旁人都愿意拜大儒,难道他们个个都比你弟弟聪明?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姑娘家,该修的是德貌,嫁入高门比什么都重要,你别忘了——”
你别忘了,若非我生下了你弟弟,咱们如何在姜府立足,你如今还能享受官家小姐的吃穿用度,都该感激你弟弟。
这些话,从萤也听得烂熟于心了。
她缓缓攥紧掌心里的桂花,态度温和却坚决:“这两处布坊,我是绝不会卖的。”
“唉,你……”
赵氏还想说什么,对上从萤泛红的眼睛里失望的目光,一时也觉得心中难过。
阿萤的主意太大了。赵氏心想:有儿如此是福分,有女如此,以后恐只会带累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