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康熙的胸口再也淌不出一丝温度,齐东珠方才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她的头发在跑马和方才的痛哭中全乱了,前襟上沾着血和泪渍。窗外逐渐传来了奴才的悲乎声,在风雪之中传出很远。
齐东珠踩着康熙的榻,帐顶取下两份被明黄色绸缎包裹的诏书。她抱着这两份诏书,捏着手中的虎符,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畅春园的一座偏殿里,齐东珠静静地坐在榻上,小桌上的茶水过了两遍,墙壁上烛火频闪,终于浇熄了齐东珠眼底的泪意。
殿内安静极了,殿外也并没有报丧之声。齐东珠握着手中的明黄色圣旨,一时之间一切都有了明晰的模样。她眼睑红肿,但目光却恢复了往日的澄澈和沉寂。
她没有离开畅春园,或是想办法向外传递消息。她有些冰凉的手指探向怀中厚厚一沓信笺,犹豫片刻,终于将其取了出来。
那是她现代的母亲留给她的信。多年过去,从齐东珠在京中的宅子被太子一把火烧掉,到她忙乱地跑出紫禁城,生怕见不到康熙最后一面,她揣在身上、挂在心里的都只有两样东西:母亲的信,和她的小马枣泥。
经年过去,她仍然没有拆开那封信。齐东珠自认父母缘浅,她这辈子浓烈的感情,都是从穿越后才体会到的。那其中有比格、萨摩耶和小狸花儿对她的依恋爱护之情,也有惠妃、佟佳皇后、卫双姐对她相互扶持的友谊。
还有她终于能正视的,康熙对她的爱和保护。
齐东珠这样的人,本是不懂爱和感情的。她的前生最多的记忆就是放假后空空如也的宿舍,和宿舍旁窄巷里的流浪猫狗。
可如今,她像是突然清明起来。康熙对她莫名其妙的执着或许就是爱,她的母亲用古怪的手段使她有了在这时代重来的机会,给她送来了无数药品和书籍,或许也是爱。
她不该因为这些爱不以她想要的方式出现,就盲目地排斥和回避。
她展开那封因为被大火熏过,又尘封多年,纸张泛黄又松脆的信,就着殿内灯火,读了很久:
“东珠,展信佳。
如果你展开这封信,应该对于过去我的冷漠释怀了。你一向是个独立沉默的孩子,这曾经让我觉得或许你根本不需要一个母亲,即便我失职,也不会让你哭泣和受伤。
于是我将你的安静和懂事视为理所应当,这是我犯的第一个错。
你弟弟当年的死,也是源于我的失职,更是我身上背负的孽债。可我过分胆怯,过分惊恐,将其归咎于你。这多么可笑,一个成年女人,将她的过失归咎于她未成年的女儿,以极为卑劣的姿态将你驱逐,十余年后又恬不知耻地联系你,希求你的谅解。
这是我犯下的第二个错。
在这封信里,我无意倾吐我的苦楚。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过去种种已经证实了这一点。而我无意辩驳,卸下我身上的罪孽,只想让你知晓其中几分缘由,这与你回溯时光,借尸还魂之事也有所关联。
我们家族祖上是满清镶蓝旗人,据族谱记载,我们祖上一女拾到一块儿阴阳墨石,此石是为奇物,有极为精妙的效用,帮助祖上发家得官,事事顺遂。
可此物之力并非无限。不过几年,捡到此物的女子短折横死,死前神智不清,疯癫无状。其后,拿过此物的所有人皆心想事成,却不得善终。自那以后,此物变成了家族禁忌。
可人心贪婪,即便此物杀戮无数,但仍有夺天气运之效。祖上想出一阴损之法,将此物交予家中女眷,自此家中女眷以性命为族中祈福,而自身大多不得善终。
到了我这一代,人人受过教育,谁又会信这些诡事?可我少时便有远房叔伯将此物送入我手,我不曾起疑,日日佩戴,在失去幼子时仍然不清醒,行径荒唐,却在你离开我的时候头脑清明,幡然醒悟。
可我那时已经失去一切了。我从边境考入北京学府,却中途退学,与酒鬼结婚,在工作上怀才不遇,生育子女却不养育。我做尽了荒唐事,却在为你收敛尸骨的时候,发现脖子上挂着的吊坠荧光闪烁。
后来的事,你大抵也猜到了。我查到了祖上留下的蛛丝马迹,终于知道了手中邪物究竟是什么。我将其送入了已经成为当地富商的远方叔伯家中。
我做了极为恶毒的事,但我并不后悔。我想你即便不会做同样的事,也不会想要一个满手血腥的母亲,但你也不能怪我,对不对?我已经失去一切了。
等我拿回这块石头时,上面已经流光溢彩。我以祖宗后人的身份向它祈愿,将你送回一切开始的地方,重新活过,我祈愿你有一个顺遂的、快乐的、被爱的人生。
这是我亏欠你的。我将你带来这个世界,本该允诺你爱和富足,可我辜负了你的生命。
我即将与你道别,是因为这邪物上光彩褪去。它又要去吃人了,我知道,但我会彻底毁了它,你不必担忧。
我终究与你母女缘浅,也知道我早就失去了说这句话的资格。但是东珠,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在带你来到世界的时候,用正确的、值得被人称道的方式好好爱你。
因为我没见过任何一个,比你更值得被爱的人。
——不配爱你的妈妈,留。”
……
读完这些,齐东珠出乎意料地没有哭泣。她今晚流的泪水已经够多了,她的泪腺隐隐作痛,手指也微微发抖。她将信件收了起来,重新放回了胸口处,抬眼望向闭合的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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