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有所察觉,宗藩勾结盐商,官员把持海关,民间靡费成风……这一切的一切都证明,她所述的无误。而他因她陷入的困境,又给了他一个必须试试的契机。
他就算到了下辈子,也会庆幸自己做出了这个明智的决定。她第一次说她想做大肉饼时,他其实是不怎么信的:“大肉饼,又能有多大?”结果,她还真个把肉饼做得比天还大。并且,它还不是静态的,而是在不断膨胀、不断腾飞。他们明明可以一起站在寰宇的顶端,他愿意穷尽自己的一生,让此世繁荣胜过她的桃花源。可她一面付出真心、流下感动的泪水,一面却一次又一次背弃了自己的承诺。终于,他不得不那么做。
刘瑾听到了他的喃喃自语,咧开嘴笑了:“上次您让她去监斩时,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李越一共有两次流血特别多。上一次是因为去监斩,呕出的是她为人的根基。她从那时起开始不把自己当人。这一次是因为被诛心,淌出来的是她为女子的天性。这下好了,她连女子都不是了。
朱厚照抬头,他的目中射出了寒光。
刘瑾并不畏惧,他依然笑得谄媚,笑得可怜:“这话老奴不说,就没人能说给您了。要想压住下头的牛鬼蛇神,必得有份量的人。您自然是份量最大的,可正因太过贵重,才该慎行,总不能什么事都让您来调节。要是牛刀天天都用来杀鸡,那也不能被称为牛刀了。”皇权因高高在上而神圣。他一举一动,就注定会地动山摇。
“所以,需要强臣出手,把大家再次拧成一股绳。是,咱们朝堂上有才干的大臣是不少,可他们都是男人。”有官位的男人,有亲族、有门生,还符合正法。权力放了下去,就很难收回来。眼前群臣争利的困境倒是解了,可很快又会进入君臣相争的战场。这显然是朱厚照不乐见的。
“要说不是男人的,就只有咱们这些人和李越了。奴才们到底只是奴才,登不上大雅之堂。到时群起攻之,不是又给您添麻烦。”刘瑾苦笑一声,“也只能靠李越了。上头打得跟乌眼鸡似得,民间却仍能在治农官和乡约的庇佑下安居乐业。这得碰多少年,才能碰到这么一个能兜底的人。可惜啊,就要被您熬鹰熬死了。”
朱厚照默了默:“你是在替她抱不平?”
刘瑾忙道:“您误会了,老奴哪有这个胆子。只是,咱们已经被架在半空中了,总得想办法上去啊。”
朱厚照冷冷道:“这个不必你担心,朕自会治好她。”
说得轻巧,刘瑾道:“怎么治?把方氏和时氏都召回来?”
接着,他就听自己的主子道:“你没听过,积腋成裘,积沙成丘吗?”
朱厚照的嘴角泛起一丝奇异的笑容:“放一个女子的意义不够,那就放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
“女人不该被拘在家里,只做丈夫的奴仆。不论男女,都应该为朕效力,平等地缴纳赋税,平等地承担徭役。”
刘瑾面上的媚笑僵住了:“……种地的人不能都搞到丝织场做工,粮食不够就要出大乱子。所以,您就把主意打到了女人身上。”
朱厚照道:“这对她们来说,也是莫大的恩赐了,不是吗?”
刘瑾倒吸一口冷气,他的头低得更低了:“老奴斗胆,您既然这么爱重李越,那有没有一次单纯是因为感情,而主动在您在意的事情上让步?”
朱厚照静静地看着他:“付出了感情,不等于失去自我。我对阿越有真情,可我仍是我。”
殿内一片死寂,刘瑾变得更加佝偻,他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他像一个真正神志不清的老人那样,问了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您还记得那首歌怎么唱吗,就是杨氏教您的那首,您小时候天天都唱,叫什么‘盘脚盘,盘三年’……”
朱厚照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个傻子。老刘突然噤声了,他打了个寒颤,那个顽皮的孩子,终于死去了。
那一张龙椅,不仅会杀死跪在下面的人,也会杀死坐在上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