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炯将最后一桶水泼洒在新栽的荼蘼苗畔,抬袖擦了擦额角薄汗,瞥见屋内蒸腾的热气里,偏生那耶律拔芹的座儿空着。
“可瞧见耶律姑娘往哪去了?”他探身问正在擀皮的王修。
王修头也不抬,指尖沾着面粉朝西墙努了努:“气鼓鼓往城西去了,说是瞧不得人‘腻歪’。”
杨炯闻言抿唇一笑,转身取过廊下灯笼,边走边道:“我去寻她回来。”
话音未落,灯笼已晃过院门,夜风卷着新泥土的香气追来,倒像是要拽住他袍角,问一声何时而归。
说来耶律拔芹在杨炯所遇女子中,论年岁是最长的,论脾性也是最古怪的。倒也不是那等惹人厌弃的刁钻,偏生像夏日里的雷阵雨,忽而晴,忽而雨,叫人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道她下一刻的阴晴。
杨炯身边红颜知己本就不少,或温婉如春水,或泼辣似榴火,各有千秋。比耶律拔芹厉害的也不在少数,可似她这般喜怒无常、转瞬阴晴的,倒真是头一遭见。
这般思忖着,不觉已行至鱼沼湖畔。
月华如霜,漫过粼粼波光,远远望见那抹茜色裙裾斜倚在青石上。耶律拔芹正百无聊赖地掷着石子,“扑通”“扑通”的声响惊碎满湖星斗,涟漪荡开时,倒像是揉皱了半阙未填的闺怨之词。
杨炯抬手示意内卫退远,挨着耶律拔芹身侧坐下。他不着痕迹地侧身半转,将料峭夜风挡在身后,温言道:“回家吧,饺子该浮锅了,都等着你呢。”
耶律拔芹指尖摩挲着石砾,声音轻得像要化在风里:“我就是无根的蓬草,哪还有什么家?”
说罢抓起块拳头大的青石,狠狠掷向湖心,水花溅碎了月影,荡波而开。
杨炯见她这般萧索,故意调笑道:“往日里是谁豪言要给我生一窝小崽子?还说什么‘愿做笼中雀,温饱便是家’,莫不是转脸就忘了?”
“你休来惹我!”耶律拔芹猛然转头,眼尾泛红,瞬间就炸了毛。
“好心唤你用饭,倒成了我的不是!”杨炯被这没来由的脾气激得心头火起,袍袖一甩便要走。
耶律拔芹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忽觉胸腔里空荡荡的疼。她抬眼望向湖面,喃喃道:“罢了罢了,这人间原就没什么可留恋的。”
话音未落,她已缓缓起身,绣鞋浸在冷水中也浑然不觉。一步,又一步,朝着湖心走去,裙裾漫过脚踝,惊起一群夜鹭。
耶律拔芹只觉满心乱麻,原想着做那金丝雀又何妨?只要能守着一方清静,伴着日升月落度此残生,也算遂了心愿。
可自见了卢和铃与杨炯闲话浇花的光景,那静好岁月里的烟火气,倒像根根细针,无声的刺进了她的心窝,搅得她昼夜难安。她这才明白自己原是贪心的,既想要个栖身之所,更盼着那人能多看她一眼。
偏生自己身如飘萍,除了这副皮囊,又有何可与人交换?杨炯待她,不过是随口一句允诺,哪有半分真心?这般将命悬在他人唇齿间,整日里患得患失,恰似惊弓之鸟,活着还有何意思。
方才杨炯那声呵斥,更似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顿觉前路茫茫,倒不如溺在这湖水里干净。
寒水漫过她单薄的肩头,耶律拔芹却恍若未觉,只木然地往湖心挪步,待湖水漫至脖颈时,间银簪已散落几支,随波沉入湖底。
杨炯只顾负气往前走,越想越窝火:便是那最烈的猫儿,也得容人哄两句不是?哪有一句话都不让人说的。
正自懊恼,忽听身后女卫惊呼:“侯爷快看!”
杨炯听了,转头望去,月光下见耶律拔芹已在湖心沉浮,水色浸透茜纱,几欲灭顶。
杨炯当下哪里还顾得置气,“扑通”一声扎进水里,奋力几划便到近前。
“你疯了!”杨炯攥住她手腕,触手冰凉一片。
耶律拔芹呛得咳出血沫,仍挣扎着要往深处去,指甲更是在杨炯手背上抓出几道血痕。
杨炯见此,一把将人扛上肩头,任她捶打哭喊,死死箍住她乱蹬的双腿就往岸边蹚。
耶律拔芹挣得脱力,忽将脸埋进他后背,呜咽声混着水声,倒像只被雨打湿的孤雁般凄惨。
杨炯涉水至岸,将耶律拔芹重重撂在青石板上:“你个疯女人!说,是谁惹了你,偏要寻这般死路?今日若讲不出个道理,我非得给你再来一遍山北大营故事!”
耶律拔芹仰起湿漉漉的脸,乌散在身后,倒像条浸了水的墨色绸缎。她冷哼一声,杏眼圆睁盯着杨炯,睫毛上凝着的水珠簌簌滚落,偏生牙关咬得死紧,半字不吐。
“好个硬骨头!”杨炯怒极反笑,劈手将人拽过来按在膝头。“啪”的一声脆响,她单薄的臀上顿时泛起红痕。
耶律拔芹浑身颤如筛糠,却猛地转头直勾勾望着他。那双美目里汪着清泪,恰似寒潭结了冰,裹无尽的委屈,可却依旧咬着牙关,一字不言。
杨炯咬牙又连落几掌,“啪啪”声不绝于耳,她却只由得挨打,连抽噎都忍着,唯见泪珠子大颗大颗砸在青石板上。
这光景倒叫杨炯彻底泄了气。耶律拔芹本是大辽金枝玉叶,一朝流落至此,离乡背井跟着自己。若真学李潆的狠辣手段,倒显得自己忒不怜香惜玉。况且当日南院军阻敌之情未还,纵使她性子乖张些,终究是自己招惹来的孽缘,这苦酒也只得自家咽下。
杨炯长吁一口气,将人搂在膝头,指尖替她理开黏在颊边的湿:“姑奶奶,便是天上的星星,你要摘也只管言语。这般闷着,莫说我这凡胎肉眼,便是大罗金仙也猜不透你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