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玉嗯了一声,却翠眉不展。
这正是她的猜测,然而也仅仅只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
若果真是故意往好盐中掺沙,从而名正言顺地以低价售卖,那么这好盐的来路就一定不正。
刘三宝还没忘了那小盐贩子,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不论这盐是官是私,总归都是那几处盐场出产的,亭户既能夹带私盐出来,对其中的猫腻必定知晓不少。若是能顺着这条藤蔓往下摸去,不愁摸不到大瓜!”
“说得容易,盐场隶属盐铁巡院,与咱们挨不着边,是你想摸就能摸的?更何况,缉私营和盐监巡检将盐场把守得比长安城的左藏库还森严,无符牌者无从接近——试问你怎么摸?摸不到大瓜,先掉了脑瓜!”周泰翻着不大清澈的三角眼道。
他在一行五人中最为年长,性情也算得上最为老成,平素鲜少插科打诨,唯独受不得刘三宝的高谈阔论。但凡刘三宝吐出一串妙语,他必得奋力将余下未及吐出的顶回去,尔后褶子一平,人在须臾间可年轻十岁。
刘三宝也不是吃素的,登时反问:“刘某不惜脑瓜,亦肯动一动脑瓜,未知周书手除了两片嘴皮外,还有甚妙计?”
周泰斜溜了他一眼:“妙计谈不上,只是除了你老兄之外的三岁小儿都能想到的常计罢了!这榷盐有产、收、运、销四节,前三节皆如密封铁桶,唯有’销’这一节有隙可乘。某只走了一遭便窥出了沙盐的不妥,若能派个机变稳妥之人潜入一家盐号,不出月余,自能将里头的门道摸个清楚明白。”
“高明,当真高明!”刘三宝冲他做了个深揖,“我们几个皆已在人前露了脸,又都是不通机变的榆木脑瓜,看在这项重任就只有你周老兄能担得起了!”
周泰未料他在这处打了埋伏,“嘿”地乐了一声,倒更激起了斗志:“出谋划策是我等的本分,分派差事是知漕的权柄,刘里正……哦!不对,应该是刘令史才对,刘令史才升了令史,这就操起了知漕的心?”
……
二人嘈嘈切切,嘴仗打得有来有回,抱玉早已习惯,自是懒得理会,康茂元却听得心烦,叹了声“俗不可耐”,转头借着烛火看起了水陆舆图。参照王番移交的文书,他又用尖细的芦管笔往上新添了几笔。
抱玉的目光被那几笔吸引过去,只见纵横的水网结束于一处,又经由这处散发开去,恰如一只细腰葫芦。她盯着葫芦腰看了半晌,忽然心头豁亮:
不管那沙盐是什么来路,是官是商,是正是邪,是暗度陈仓还是公然夹带,凡经常州者,必得在白亭渡转运,过了王番修的那六道堰埭,而后才能抵达各家盐号,分输各地。
产、收、运、销,其余三节均不在她掌控之内,唯有“运”之一节可大做文章,又何必舍近而求远?
兜兜转转,线索又回到了漕运上。
抱玉此刻才体会得裴弘的用心。欲要暗中缉查私盐,又不引起常州和巡院的怀疑,没有哪个职位比“知漕”更合适,也没有哪个人比她这位处境尴尬的“人质”更合适。
王番为人悍傲,很是瞧她不起,如此甚好。
“你们两个,”她指着仍在切磋嘴皮的两位,“说够了没?”
二人一齐转头,刘三宝即刻刹住嘴,嘻嘻地凑过来:“卑职恭聆知漕训话。”
周泰乜了他一眼,看了看抱玉,揣着手没吱声。
抱玉望了眼外头的漆黑天色,打了个大哈欠,泪眼朦胧地做出训示:“不早了,都歇下吧,赶了几日的路,且得睡个好觉养一养精神,明日事明日再议。”
这府邸是王番旧所,一应仆吏想来也都是安排好的,尤其是那个崔管事,没有他派人通风报信,王番如何能即知她到任的消息?抱玉不放心这些人,索性下了命令,未经传唤,任何人不许踏入她的房门一步。
周泰四个本来各有居所,在前署阍室两旁的传舍之中。抱玉自谓没有眷属,宁可与这四个合居后宅,也不肯孤零一人置于王番的眼线环伺之下,因便命他们就住到后宅的厢房里,也好就近照应。
五人各自回房,沾枕即眠,一夜黑甜无梦。
抱玉本就精力旺盛,寻常连午间打盹的习惯也无,一宿过后自是疲惫尽洗,精神无限。
早膳是鱼肉馄饨,因魏孝宽昨夜那一刀,这馄饨格外地皮薄馅大、汤鲜味美,美中不足是撒了许多芫荽末。抱玉并非苛刻之人,搁在往日也就撇去了事,现下是存心给王番的旧奴立规矩,因便将崔管事和厨下都唤来训斥了一顿,教他们重新做过,这才罢休。
崔管事原还嘱咐厨下偷偷往正堂送些吃食,厨下挨了新来的官人一顿训斥,知她非是任人搓捏的软面,这便说什么都不肯,崔管事只得作罢。
一顿热腾腾的朝食用罢已是日上三竿,抱玉五人这才姗姗前往正堂。
漕署诸人已实打实地熬了一宿。
五十页的述职状装订起来足能凑足一卷书,饶是尽力将字放大、间距放疏,待到凑足了页数仍险些累断手腕。
官大一级压死人,姓薛的正经本事有限,磋磨人的法子倒是很高明。他们虽瞧不起她,到底是官府公人,深知落笔为证的道理,嘴上再如何大骂姓薛的床事不举官路不畅将来被人戴了绿帽子……依旧不敢轻视了五十页的述职状,生怕日后被她揪出什么毛病来。
故此,这五十页不唯耗了一宿的苦熬,也实打实废了他们不少的脑筋,实为血汗之作。
而众人之中,最辛苦的还要数漕丞蒋约。
王番是漕署的长官,尽管上头新压了个薛抱玉,依旧是堂堂的司士参军。属下怎好眼睁睁地看着王参军动笔,自然是要代劳,而能者多劳,蒋漕丞正是一位造假账、写假状的现成能者,是以经众人公推,皆以为蒋漕丞责无旁贷。
王番闲了手却不闲嘴,抖着痦子大骂薛抱玉,骂半个时辰喝一盏茶,越骂心跳越快,至天明时分,一颗心已跳得发颤,双唇乌青发紫。
房门从外头打开时,王番的脑仁正一剜一剜地疼。抱玉见他眼红如兔,脸黄如蜡,唇若敷紫,犹如上了个鲜明的早妆,登时便笑意欣欣:“嗬,早呀!”
王番直眼盯着抱玉,经了一夜的打熬,他那痦子再也挂不住笑了。
蒋约此刻早无斗志,只想赶紧回家补眠。将同僚们的墨宝收齐,他恭而敬之地递到抱玉跟前:“下官等已经写好了述职文书,还请薛知漕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