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绿蜡桐叶舒卷喜人,疏斜的玫瑰花枝横逸旁出,落在青砖地上烙下一地层叠蜿蜒曲折的影子,远处重重花影无尽无遮,一个眼错,几乎以为是老父亲在朝自己走来。
四爷亦是感叹,难道他和老父亲相思入骨?竟到了这样的地步?
有龙涎香的气息暗暗涌到鼻尖,醇厚而熟悉,康熙老迈的声音有些稀疏而清淡,似沾染了清晨露水的潮湿:“老四呀,朕光看着你困成这模样都揪心不已。”
畅春园澹宁居里响起来一阵闷笑声。
四爷接过来李德全送上来的热毛巾擦擦脸,嬉笑道:“汗阿玛,儿子昨儿一夜,睡了半个时辰不到。儿子谢谢汗阿玛关心。”四爷停一停,打量周围环境,端坐上首的康熙,围坐上首的李光地马齐等亲信重臣们,微微惊讶:“原来已经到了畅春园了。”
康熙缓缓摇头,到底是瞧着他困倦的模样又气又心疼地笑:“是呀畅春园,朕没有把你卖了。”
又是一阵闷笑声。侧首,廊外一簇玫瑰花开得繁花堆锦,在初秋的清冷的早上格外灼灼地惊艳。四爷将毛巾给李德全,眼里含着一缕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儿子谢汗阿玛。儿子本来要请假的,以为汗阿玛要问话。”
胤祥耐不住,轻轻道:“四哥,汗阿玛不问话。你去讨源书屋睡一会儿。”
康熙的笑容里有一丝质疑和嘲讽:“朕不问话,谁说的?”面容一变,瞧着混账老四,康熙很是气恼道:“你们惹出来这么大的事情,只有太子一个人和朕细细地说,都缩头了?”
年羹尧带兵在山西拿人,生擒老刘,紧接着又一举查抄了老刘一手私建的密档。康熙刚听太子说了一个开头,已经赫然震怒。此刻康熙依旧是亲近和蔼地笑着,宛若街头溜鸟儿、跟着十阿哥胤俄的戏班子亮嗓子的四九城老头子们,却有老龙眼里透着不怒自威的帝王气势:“马齐身体还没养好,李光地病了还在大夜里被拉去,要你们在北京好生读书练武办差,你们就是这样折腾大臣们?!说说吧,老刘的案子怎么样了?”
“回汗阿玛话。”太子瞥一眼再次要睡着的老四,在椅中一躬身说道,“老刘依律问的大逆罪,为首犯,当为凌迟;他下面的人,目前抓住的,有四十人,连同刑部两个员外郎,腰斩、斩首不等,还有两个知情不举的,一个山西官儿,一个兵部五品官儿,赐自尽。”
“结案了?”康熙似乎有点意外,回身取汤碗,手插在温热的奶汤里,烫的一缩方是回神,已是铁青了脸,冷冷说道:“一夜就结案了?”
声音虽然不高,语气却很重。几个阿哥对望一眼,谁也没敢言声。魏珠上前,用毛巾给他擦着手指,端着奶汤碗退下,康熙立起身来,踱着步子道:“一个龟公出身的戏楼老板,没有人主使,他敢有这个胆子,密建册子要挟百官?既然斩草,为什么不除根?”
…………
“嗯?”
“是儿臣的主意。”四爷见所有人都不说话,太子也不言声,搓把脸,站起身来从容说道,“请汗阿玛责罚,不但此事不曾株连,就连册子,也是儿臣自做主张,当众烧毁了。”
康熙倏然止步,目光变得咄咄逼人:“嗯?!是老四?这么大的事不请朕的旨意,你专擅得过头了!”四爷“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只是垂头不语。胤祥瞄一眼康熙的脸色,“扑通”跟着四哥跪下,怒喊一声:“汗阿玛,儿子也在场,我们全票通过的!”
刷刷刷,昨天夜里所有参与的皇子都起身跪了下来:“汗阿玛,儿子们都在。”
康熙一拍御案,怒喝一声:“要老四回话!”此刻大殿外大殿内皇子大臣,侍卫太监足有上百的人,见康熙龙颜大怒,个个身体打颤。
“儿子无话可答,”四爷盯视康熙良久,忽然垂下了眼睑,叩着头答道,喉头几乎要哽咽住:“儿子唯有此心可对汗阿玛。”天可怜见,四爷的眼泪是困出来的。但是康熙明知道他是困得,还是心疼了。
“哦,说说,为什么?”康熙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心软,这小子要蹦跶上天那。
四爷沉吟片刻,极力清醒下来困倦的脑袋,朗声说道:“自本朝承天命,定鼎中原。汗阿玛当世明君,天降贤才无数。名将战法不一,巴海善于周旋,有耐力能持久;赵良栋善穿插,能奔袭;图海善对垒能攻坚;费扬古善战阵,能苦战;周培公机变多智远虑深谋,可谓是全才。更有穆占、赖塔、格斯泰等人人称大清赵子龙。朝堂名臣如于成龙郭琇,贤相如陈廷敬、马齐、李光地。乾坤郎朗,大道畅行。当日吴桂等藩乱起,汗阿玛也曾在午门当众焚烧吴桂和百官往来书信,稳定群臣之心。为此,儿臣甘冒汗阿玛重怒,只查办首恶,焚毁了册子。汗阿玛要惩罚,儿子自应一身承担。”
“嗯……”康熙看看太子,又看看老四,心里突然一动。到现在他才明白,刚刚太子舌灿莲花地说了那么多,合计着,这个案子压根就不是太子主办的,思考间,口气已经变得缓了下来,却道:“这与藩之乱不同。太平盛世,出来一件这样要人心惶惶的事情,自当严办!”
四爷忙答道:“儿臣明白汗阿玛心意,要借此案振肃朝纲,查奸惩佞。但这几十年几百年上千年的官场积弊,不是一件案子就能理得顺。儿臣认为稳定第一,缓图整顿。如此,惶惶人心自定,君臣上下相安。小人辈也无隙可乘。”
因早知老父亲必有这一问,四爷昨天白天和邬思道反复琢磨几遍腹稿,真个说得有节、有理,既含蓄不露,又明白无误,把太子生抢去的功劳夺得精光,还显着自己为国为民一片赤诚。还知道安慰老父亲:官场、人间有史以来就这样,人之常情,您老别多想别生气。
太子听得又气又怕,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混账老四,却半句话茬也接不出来,胤禔胤祉胤祐胤禟等人低头跪着,肚皮都笑破了,又是解气又有点兴奋还有点嫉妒遗憾,自己怎么就没有四哥四弟的口才那?!
就连胤祥,因为太子抢功劳愤怒不甘,因为云彩的自杀情绪激荡,此刻听四哥的回答,方是好受一点点:太子不是要抢吗?汗阿玛怒火上来,你就缩了?功劳是这么好抢的?!
胤禩没想到混账四哥还有这手准备,呆怔着,一言不发。
大臣们暗暗叹服,活阎王的一张嘴巴,那真是死的都说成活的。关键他困成这样了,声音沙哑无力的,反而显得越发有魅力了!声音年轻地跟嫩芽儿似的,嫉妒!
康熙感受到众人的情绪变化,正因为自家老四的嘴皮子没奈何之时,四爷又连连叩头,说道:“儿臣受命于汗阿玛,主理户工二部,和刑部没有关系。原也不知道这个案子,更不知道案情如此重大,因而事前不曾请旨。后来知道,太子殿下从中多有安排,运筹帷幄,默默地助儿臣。儿臣请罪之余,心下万分感念太子殿下厚德大义。”
一篇慷慨文章至此结尾,人人都觉得天衣无缝。胤禔琢磨,儿子弘昱将来能和四弟学到一点点,也是一辈子受用了。胤祉胤祐胤禟……不明白四哥干嘛要提太子的功劳,太子有什么功劳?抢东西第一个的功劳?他们这样想着不禁皱了皱眉头。胤祥知道四哥必须顾全太子的体面,毕竟是大清的皇太子,心里一时心疼四哥,钦佩四哥,更是不甘不忿,复杂的要他也说不清。
胤禩吃惊地盯着混账雍正不言语:想不到这辈子混账雍正竟奸诈如此!
“马齐,”康熙喟然说道,“陈廷敬身体不舒坦,你去看看他。传令百官,明天大朝会。”
“嗻!”马齐忙答道,又问:“在畅春园大朝吗?”
“回皇宫太和大殿。”康熙咬着嘴唇说道,“畅春园还是清净点儿。”说罢便命儿子们都滚,他自己也起身去休息。
当天,康熙休息了一会儿,继续和亲信大臣们了解朝堂情况。下午太子妃和四福晋领着孩子们各宫请安,高高兴兴地欢闹了一场。
四爷去给皇太后、皇贵妃、德妃等人请安,分别这么久话儿多,大半天的时候过去了还是依依不舍,又有长辈们心疼他一夜没睡,赶着他回来,他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就被弘晖照顾着,洗漱沐浴睡下了。
胤禩在刑部忙完,傍晚回来府里,在门口刚下轿子,就看见王柱儿急匆匆地朝自己小跑的身影:“爷,几位大臣都在等您那。”
八爷刚要说话,胤禟打马来了,慌张张的模样。胤禩道:“急得什么?”
“不是急。是心里不安,想和八哥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