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是紫禁城内最为宏伟壮丽的宫殿,上承重檐庑殿顶,下坐三层汉白玉台阶,屋顶仙人走兽多达十一件,开间十一间,均采用最高形制。殿内金砖铺地,俗称“金銮殿”。老百姓认为金銮殿是用于上朝的,其实不是。一般的朝会、引见外官、接见外国使臣等等都在乾清宫。平时早朝都在乾清门。只是今天情况特殊,康熙巡视地方回来,挨着过节,便在太和殿开大朝会。
太和殿里外都显得空荡荡的,也太庄重。康熙送孙子孙女们欢天喜地去无逸斋,回来自己一入月华门,几个皇阿哥便归班侍候,但见宫前丹陛之下黑鸦鸦的六部官员及进京述职外官依次跪满了一地。大力太监将静鞭连甩三声,几百名官员免冠俯伏,高呼:
“给皇上请安!”
康熙一摆手进来大殿拾级升阶,径上了“建极绥猷”匾额下金紫交翠的髹金漆云龙纹宝座。太子领着文物群臣再次行大礼:“恭请皇上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康熙平静的一声儿,从容不迫地看着下方的儿子们和臣工们,眼风一扫,偌大太和殿立时岑寂下来,有嗓子不好的着凉的等等要咳嗽的,硬是忍得脸通红。
“李光地现在拟一份明发诏谕,待会散朝即行颁布。”康熙的声音并不大,在殿中却显得十分苍劲雄浑,“朕决意自今年而始,在两江,正式实行摊丁入亩新税法。”
“皇上!”
李光地老眼一眯,站出来队伍,进谏道:“皇上一片爱民之心。臣等明白。土地之事,国之大事。只是,皇上,这件事,还是要拿出来一个说法儿。臣听说江南读书人闹腾的厉害,说‘上智与下愚不移’,读书人天生就应该有这样的免税权利,……皇上,臣也知道,他们明明有五十亩地免税,其实占据几百亩土地免税。但是……人言可畏。”
康熙最是爱惜名声的,闻言却是笑了出来。
“还有这个说法儿?还有吗?”
大臣们揣摩康熙的态度,片刻的沉默后,吏部满尚书富察氏的富宁安站出来,言道:“皇上,臣听说,有人闹腾要出海。说大清朝廷不仁义,他们要离开,去日本、去朝鲜。还听说日本长崎有一个华人街,乃是前朝时期东渡日本的人建造的,日本国王和各地方诸侯很是重视他们,和尚、文人、大夫等等,都被视为国之智囊。”
康熙乐了:“哦,他们要去日本?”
吏部汉军旗出身的汉尚书萧永藻,站出来道:“皇上,日本小国,不臣之心,臣等认为,不可纵容。还有朝鲜,朝鲜分为南北两党,南党始终有不臣之心,经常连同江南不法文人在沿海闹事。”
“哦~~”康熙摸摸胡子,一副很是欣赏的模样:“朕倒是没有想到啊。这些年,朕对日本、朝鲜,多有忽视。”
大臣们猛地一个激灵,大胆子瞄着康熙,发现康熙脸上看不出来一点恼怒,越发害怕。大清对朝鲜的重视,就是多尔衮领着八旗大军差点将朝鲜灭族。
再瞄着富宁安和萧永藻,这两位,虽然是因为出身被提上来,于大臣中不出彩也没有过人的能力,但是他们才是朝廷中权贵大臣的代表之一,他们的想法,代表大部分此类官员的心思。
老大胤禔面带激动的潮红,一颗心剧烈地跳:要打仗了吗?要打日本和朝鲜?
太子胤礽和日本朝鲜这两个藩属国一贯不和睦,这两国使节经常回国后嘀咕他的坏话,当下眼睛一眯,肃容道:“汗阿玛,儿臣认为,这两个藩属国如此不臣之心,当重罚。”
老三胤祉思考着,不知道怎么的,想到了去南方的老六和老十四、老十六和老十七。他摇摇头,当下也站出来表态:“汗阿玛,要为此动兵,有点不值得。儿臣认为,适当处罚很是应该。”
他们三个一开口,下面的官员们纷纷表态。
“皇上,如此小国,居然敢在大清闹事,必须要他们知道大清大邦威严。”
“皇上,江南部分乱民胆敢连通日本、朝鲜,类同谋反。之前前朝战乱之时东渡,尚有可体谅之处。如今却伙同日本一方掺和江南摊丁入亩,做了背弃了祖宗的忘恩之人。我们可以命令日本和朝鲜,交出来他们正法以示天下!”
“皇上!……”
康熙都听着。
听着朝廷上大臣们言语间的杀气。
发现一些出身江南的大臣们都沉默地低头,大约明白一一。
——江南士绅们折腾的,威胁朝廷,或者说真要东渡出海离开大清,变成一场无形的地域官员争斗、党争。
噶礼在南边拿住了徐乾学家族,一项项罪证明确,虽然没有大动,但也是伤筋动骨。一瞬间,康熙将目前朝堂上的形势分析分析,目光微合,转脸看向出身浙江的顺天府学政陈世倌:“陈世倌说说,还有什么?”
陈世倌眉心一跳,被这一声吓得差点跳起来。
皇上不问出身江苏江西的,问他这个浙江的,这是什么意思?可康熙盯着他,所有大臣的目光都盯着他。
陈世倌吓白了脸,忙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回答:“启奏皇上,臣认为,背离生养的朝廷和祖宗,养育其长大的黄河水也不要了,祖坟不要了东渡出海,不论什么理由,都是要臣无法理解。皇上……臣听说,当年乱世中还有一批人下南洋,朝廷水师过去后,积极协助,这些年一直强烈要求能返乡祭祖。……”瞧着康熙和同僚们还盯着他的嘴巴,他心里苦得黄连一般,额头冒汗,硬是挤出来一句:“人终是不能忘本。那些人到了日本建造一个华人街,也是出于此。可,当初也是他们的选择。皇上,浙江没有这样的事情。浙江巡抚黄秉中连同浙江父老乡亲们都表示,一切听皇上和朝廷的吩咐。”
安静。
大臣们大胆的敢去偷瞄康熙。
胆子小的低头咽唾沫。
康熙是一个仁慈且善于帝王之术的皇帝,当年大清入主中原种种艰难,顾炎武等人写诗天天骂他,结合诗社要造反,他都包容。郑家势力的人如今在北京养老,他也封了世袭爵位给尊荣养老。但当年下南洋的人,东渡日本的人,尤其涉及到帮助原来的小琉球郑家势力,康熙当年一登基就下命令既然离开这片土地,就不再是这方人。永不许登陆大清陆地,至今他们最远能到的地方,也只是小琉球。
小琉球人能来到陆地,但是和对待洋人一样的严格户籍管理,这些人要造假身份都不容易。即使大清水师如今占据整个南海,苏禄群岛马来群岛等地方已经是大清直属地盘,康熙也不答应。去年小琉球巡抚应这批人的哀求,上奏折给求情,康熙直接大骂了他一顿。
朝堂上的大臣都知道康熙的心结,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人言语,此刻被摊丁入亩引发出来,都只有叹气和惋惜。
安静中,康熙双手一摆,说道:“你们说的这些,都是问题,但不是主要问题。‘人生七十古来稀’,朕已经是要过六十大寿的人了,趁着还有精力,给天下老百姓做点儿好事。”说至此,他缓缓起身,在油亮晶莹的金砖地下漫步,时而踱至群臣中间,时而绕座徘徊,“为什么要发这个诏谕?并不因国库没银子,也不是因为朕要整顿吏治等等。朕几次南巡,时而也微服出去走走,老百姓过得太苦了……以苏杭之地,说是‘天堂’,卖儿鬻女者有之,弃田逃荒者有之,食蕨根吃观音土者有之。民为国之本,朕天天念着‘藏富于民’,每次灾情出来每次南巡免税,为什么还有这样的情况?防民之变甚于防川,朕焉得无动于衷?”
“所以要改革税法!”康熙的血涌到脸上,涨得通红,“朕征一两银子,下头一群官员小吏就敢索一两火耗,征到库里又被挪借出去。整得百姓走投无路,朝廷仍是个亏空、亏空、亏空!朕曾经想过那么朕免了赋,索性不要了,或者就夺了他们巧取豪夺的名目?上智与下愚不移,真是孔圣人说的?圣人说老百姓就该这么贫困卖儿卖女也活不下去?朕活了这么大岁数,第一次听见如此高论!”
此刻大殿里死寂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只有康熙的青缎龙纹皇靴踏踏作响,许久,才听康熙叹息一声道:“可是这样,朕就是三岁孩子置气了。保家卫国的将士们要军饷,各地方劳作的匠人们要薪水,各学院的老师孩子们要教学读书……都要银子。当然,也因为国家鼎盛,没有动刀动枪的事,这样大事能做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