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内翳翳无烛,四爷从室外奔入,视线一下子无法适应这样暗的光线,几乎感觉有一瞬间的盲。待到适应过来时,才见苏茉儿嬷嬷平躺在内室长榻上,一身素白蒙古长袍衣裳,面无血色,两颊削瘦要四爷联想到枯萎的花儿,盛开一世,功成圆满地躺在素雅的床上。
四爷的眼帘被银色的雪幕扑湿,全身都带着大雪的冰冷气味,一见如此,不觉悲从中来,伏倒在她榻边。
胤裪哭诉道:“嬷嬷已经整整三日不喝太医开的药。汗阿玛要药化在鸡汤里,嬷嬷也不喝,怎么劝都不听。”说罢垂泪呜咽不止。
四爷止一止泪意,抬头道:“我陪嬷嬷说说话。”
窗外大雪扯着飞絮挥舞,苏茉儿嬷嬷脸上突然有点生气,空洞望着天际的眼神收回来,默默不语。
四福晋起身关窗,弘晖小心翼翼的垫高枕头,母子两个和胤裪悄悄退出去,四爷握住她冰冷的手,凄清道:“嬷嬷,胤禛来了,您有话请说。”
苏茉儿嬷嬷愣愣地看着四阿哥,眼前好似又是当年的慈宁宫,太皇太后领着一群孩子们玩耍,笑着对自己说:“我这一生,能有几天这样的日子,满足了。”
四爷安静伏在苏茉儿嬷嬷榻边,轻声道:“嬷嬷一生跟着太皇太后,每天说‘愿意多活几年,为汗阿玛叩头祈祷,嬷嬷,只要汗阿玛不要胤禛了吗?嬷嬷,弘晖要定下来福晋了,嬷嬷还没看一眼,嬷嬷。”
苏茉儿闻言,身子轻轻一震,眼角滑落一滴清泪。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四阿哥,仿佛一缕幽魂。她整个人都败落了下来,好似秋天最后一片落叶挂在树枝上,昔日健康的容颜在她脸上消失殆尽,那种长辈般温暖的慈爱仿佛全被大雪浇化了,唯剩一个忠仆最后的一丝执念。
她愣愣片刻,骤然眼睛一亮,手上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四阿哥的手:“四阿哥!四阿哥!”复又摇头不止,轻声道:“太皇太后!我答应你看着四阿哥,竟没有好好看住他!如今…如今竟要我先走一步了!”
四爷见嬷嬷伤心,忙上前搀住,苏茉儿嬷嬷道:“四阿哥,嬷嬷要离开了,太皇太后等着嬷嬷去伺候那,只舍不得你,只舍不得你,太皇太后舍不得你。四阿哥!你的汗阿玛和皇祖母要伤心,你要照顾好他们。”
嬷嬷的低喃如一击击重拳击在四爷心上。四爷心中一软,强忍了半天的伤心再也忍耐不住,伏在嬷嬷膝上无声地沉默。
四爷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真实地情绪外露过,隐忍了那么久,煎熬了那么久,却只能忍着,忍着,把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按在刀尖上打磨着。
沉默良久,彼此都镇定了一些。四爷轻声道:“嬷嬷,你和太皇太后在天上,好好的,自由自在的。莫要担心我们。”
嬷嬷大为震动,道:“阿哥?”
四爷屏一屏气息,静静道:“嬷嬷,你信胤禛,我们都会好好的。”
嬷嬷神情一凛,继而缓和了道:“阿哥,太皇太后担心你。你要保重自己。你要记得,保重自己……”
四爷平静道:“嬷嬷请安心。胤禛一定照顾好自己。”
嬷嬷神色陡变,几乎不能相信,一张脸怔得发白,道:“阿哥,太皇太后临终担心很多事情,可她都知道……都知道……你不要勉强。”她直直盯着四阿哥的眼睛,“阿哥,事情难为。要顾着你自己。阿哥,太皇太后说,你是佛爷金刚怒目,不是菩萨救苦救难。”
内室有些偏暗,只有小小一枝烛火透出橘色的暖光。凛冬时节寒意如水,透骨袭来。四爷忍着心酸,缓缓道:“嬷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心疼我们兄弟姐妹、汗阿玛万般不忍,胤禛岂能感知不到?兄弟姐妹多年情意,胤禛又岂能全然抛却?”他轻柔抚摸着右手腕上的菩提佛珠,“人说家国天下难以两全,忠孝难以两全——嬷嬷知道么?大哥、二哥、十三弟、遭遇的一圈,胤禛都看在眼里,只要一想有一天再次上演,嬷嬷,决定的人比承受的人更难熬,然而再难,也要熬下去。”他只觉得身心俱疲,仿佛身体里被一只手无穷无尽地搅拌着,搅得五内皆成了齑粉,空空荡荡。
嬷嬷温热的泪水一滴一滴滑落四爷的手背肌肤上。她伸手拢住我,悲泣道:“四阿哥,嬷嬷都不知道你要这样决定,不知道你这样煎熬。人间的日子有多难,嬷嬷都知道。……你皇祖母和汗阿玛一辈子苦,却是留下这些给你……你为了成全他们的心意…当真是苦了你。”
四爷哀哀摇头,拉着嬷嬷的手宽慰道:“胤禛受多大的委屈都不要紧,只要嬷嬷见到太皇太后高高兴兴的。告诉太皇太后,我们都好好的。要她老人家不要担心,能去投胎,就去投胎。”
嬷嬷哀戚的面容上透出一点生机焕发的意气,抚着孩子的手垂泣道:“四阿哥,好孩子,你为了长辈们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奴婢怎么能不告诉太皇太后那?奴婢到了天上,日日念经祝祷,只求四阿哥莫要勉强,只管照顾好自己,心意到了,就是极好的。”
四爷让胤裪端了一碗鸡汤进来,一口一口舀了送到嬷嬷嘴边,道:“嬷嬷几日没有进食了,先喝些鸡汤。”
嬷嬷喝了几口鸡汤,气色越发好些,匀了气息道:“你要做的事情,极好,极其孝顺。但是,你答应嬷嬷,一定先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的小家。你知道,目前还是不到时候的——你只有将天下至高的权利牢牢握在手中,却又放手这天下至高的权利,才能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拥有你想拥有的一切。”
四爷陡地一惊,沉吟道:“嬷嬷?”
“是的。”苏茉儿嬷嬷渐渐沉静下来,仿佛沉溺进往事的河流之中,“嬷嬷跟着嫁人的太皇太后进去盛京皇宫快一百岁了。皇太极大汗去世一半是剑伤一半是情伤。多尔衮要先皇继位是迫不得已。先皇早逝是心里苦。太皇太后一生沉浮,面对皇上终究是心软了,不再争斗了。皇上是极好的,孝顺太皇太后。皇上幼龄登基大清不稳,若太皇太后继续把持后宫,不亲自放手当年努尔哈赤大汗和科尔沁定下来的,大清皇后必出自科尔沁的约定,恐怕,祖孙两个也是难以周全。”
四爷惊疑道:“太皇太后如何能保证,蒙古,科尔沁的利益那?”
苏茉儿嬷嬷微微摇头,“那时我也不懂,直到最后才晓得,权利要抓。却是如同沙子,越抓越紧,越是漏的快。”苏茉儿嬷嬷垂泪叹息,“你汗阿玛长大后不得不韬光养晦,等到完全收拢了权利,却又被权利所累。”苏茉儿嬷嬷定一定神,目光中攒起清亮的火苗,在暗夜里灼灼明耀,“这国家大事,太难了,奴婢不懂。四阿哥聪明,好好参悟。太皇太后穷其一生,临终方才明白完全释怀……可她已经老了,心软了。皇上也走上自己的帝王路。而四阿哥,却不一样!”
四爷默默沉思,蓦然想起在北京最高的山上朝下看,红河日下之时,江山如画的场景。那是世间男子尽想掌握手中的天下。可是那权利,多么缥缈。你伸手去抓,只有一手空气。
苏茉儿嬷嬷怜惜地凝视面前长大的孩子:“四阿哥要做的事情,太大太大,必定要驱虎赶狼、虎狼又来的艰险重重。旁的人奴婢不知道,唯有皇贵妃和德妃,你必定要慎重待之,千万小心些。”
“皇额涅和额涅…其实疼惜胤禛。”
苏茉儿嬷嬷微微蹙眉,须臾,松了一口气:“她们肯对你好就好。”她停一停,“你两个母亲心思之深让人难以揣测,一个是你养母,一个是你生母,一旦不支持你,实在叫人后怕。想当年…皇上本来要册封皇贵妃做皇后,是皇太后不同意。德妃本是钮祜禄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因为钮祜禄皇后的关系,伺候皇上生下子嗣。又因为钮祜禄皇后的关系,生了你之后升为嫔位……亲生母子在皇权面前也经不起试探,更何况你不是她生的,你不是她养着的,你要记住。做好为人子的本分,不可纵情。”
纵情?四爷心底微微发冷。陡然听见这句话,仿佛被人用力扇了几记耳光,眼前是上辈子纵情后自以为登基后封赏生母做皇太后的难堪和狼狈,眼前是金星直冒,只觉一颗为人子的心刀绞着一般地疼痛。
而他的养母,如今一心要保全佟佳家。
四爷沉思不已,苏茉儿嬷嬷的话叫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上辈子的一件事,不由自主便问了出来:“嬷嬷,那八弟迎娶八弟妹那?”
窗外大雪纷纷,苏茉儿嬷嬷双唇紧紧地抿着,良久,她的嘴唇抿得发白了,才缓缓吐出一句:“奴婢知道一点点。当年先皇临终之际,不确定自己年幼的三个子嗣能不能长大,曾经留下一道诏书,一旦大清国出现继承人危机,要岳乐亲王继位。……皇太子身后是赫舍里家、大阿哥身后是纳兰家,四阿哥身后站着佟佳家,十阿哥身后站着钮祜禄家……皇上要八阿哥作为岳乐亲王一系的皇家代言人,……皇上宠幸万琉哈氏贵人,生下胤裪。岳乐亲王曾经的亲兵家奴托合齐,胤裪的舅舅做九门提督,本为分化岳乐亲王留下的势力。皇上没有想到,托合齐投靠太子。半个纳兰家、整个佟佳家都站在八阿哥身边……”
四爷脑中一阵发麻,头皮上似乎有无数细小的黑虫爬过去,惊得寒毛也竖起来,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小虫从皮肤上划过的粟栗。若真如苏茉儿嬷嬷所说,先皇临终时,为了大清安定,为了防备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不光是打算要岳乐亲王继位,还真的留下一道诏书!那么后来的朝政纷纭、波云诡谲,太皇太后在护着先皇登基,逼着先皇迎娶两位蒙古皇后,母子闹起来先皇早逝后,又护着汗阿玛、二伯父、五叔长大,要汗阿玛娶赫舍里皇后亲政,夺回皇权,一举扫平各方势力,是何等厉害的手段。亦是要何等的心智与狠心才能这样一边疼爱地,一边极尽打压她最亲的儿子?四爷几乎不敢也不想相信。
仿佛很久的时候了,好似是在四爷三岁那年的夏天,他躲猫猫地悄悄去太皇太后的寝殿里,四爷想吓唬太皇太后一跳的,却在太皇太后寝殿外的桂花树下,听见服侍太皇太后的苏茉儿嬷嬷说:“太皇太后昨晚睡得不安稳呢,奴婢听见您叫多尔衮王爷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