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感受到老父亲的情绪变化,微微抬头,呼唤一声:“汗阿玛……”
康熙却是一个深呼吸,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只叮嘱道:“你以前懵懵懂懂,因为自身性情原因,身边聚集了一群忠心耿耿且清廉自省的人,这很好。以后啊,不能这样全凭一腔热血做人做事了,要明白一些道理。你要先管得住自己,再去管得住别人。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身边就聚集什么样的人多。但这不是说,都是你喜欢的人。人呀,什么样的都有,什么用处的都有,要包容接纳,会用,会管制。”
“党争不好,可人怎么可能不争?不要害怕争斗。他们越争,你的地位越稳当。你要做的是,管住这争斗的底线。阿玛知道你喜欢做事,想做事就去做,阿玛将南海交给你,你将南海变成我们大清陆地一般亲近的领土。阿玛等着你回来,给你庆功。”
“阿玛……阿玛……”四爷不停地唤着,胸腔里激荡着无法言说的情绪,却只是呼唤着。可能人有时候,真的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呼唤一个人,而那个人答应一声,便是满足和幸福了。四爷听着康熙严肃地应着“阿玛在那……阿玛在那……”越发开心的好似一个小孩子。有时候胤祥也这样没有理由地喊着“四哥……四哥……”你问他什么事情,他也不说,就只是唤着。四爷此刻就是这样,只想不停地喊着“阿玛……”
这一天夜里,四爷又烧了起来,守着一边榻上的弘暻流着口水睡得小猪崽一般,弘晖睡梦中耳朵一动,听到小太监走路的动静翻身一骨碌爬起来,忙慌披上衣服起身,小跑过来照顾阿玛用药喝水:“阿玛,好受一点了吗?”
“咳咳,阿玛好多了。你回去睡觉。”四爷有点神志不清,脑袋混混沌沌的,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好似有千斤重担压着。
弘晖怯生生地叫:“阿玛!阿玛!”四爷听出来他的惊恐,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他的手,挤出来一句话:“莫怕。背书给阿玛听。”弘晖忙抹了眼泪抬头,想挤出一丝笑,可笑容未成,眼泪又滚了下来。
抹去又落,抹去又落,索性作罢,抱着阿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紧紧地搂着阿玛不松手:“阿玛,儿子在床边陪着阿玛,儿子给阿玛背书听。‘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弘晖声音里都是哭泣。换声期的公鸭嗓子响在耳边,又因为困意透着一抹嘶哑。四爷迷糊昏迷中听着,侧坐于一旁静静听着安抚着孩子的脊背。等弘晖哭了好半晌,眼泪才渐渐止住。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他背诵着千古传诵的古老诗歌,他尚且不明白这份人类最纯真最天真烂漫的情感,不知道以浪漫的心情去体察一位苦苦思念和等待的情人的苦衷。但他永远记得,自己领着弟弟妹妹们守着阿玛,幻想期待阿玛醒过来,几次分不清幻想和现实。真正见到阿玛醒过来的那一刻的激动和感恩。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黑色官服真合适,破了我再来缝制。你到馆舍去办事,回来我送你新衣。四爷恍惚记起来今天福晋给他送来新衣服,带走了换下来的脏衣服——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和福晋说,也没有和弘晖说。
四爷一面咳嗽着,一面模糊道:“弘晖,阿玛要给你额涅肚子里的孩子取名‘福’字头,是因为大致测算出来,这个孩子不好养活,取名‘福’字头带点儿福气,要祖先们保佑。”
弘晖蓦然顿住背诵的诗词,静默了半晌后,幽幽道:“我从小跟着阿玛,阿玛,我知道你一定有原因。我都知道。”
四爷震惊地看着阿玛平静如水的脸,弘晖微微一笑道:“阿玛,额涅也知道阿玛一定有原因,只是小孩子一般赌气,想要和阿玛闹着,要阿玛哄着。阿玛和皇祖母说,是因为想不到食物的小名儿了,皇祖母也告诉儿子了。儿子一听就是假的。但是儿子也哄着皇祖母。”
四爷因为发烧,面孔在烛火下有一抹橙黄色的潮红,伸手握住弘晖的手,弘晖道:“阿玛宠着额涅、年额涅、姨姨们,儿子和弟弟妹妹们都知道。伯伯叔叔们也说那,都是阿玛给宠着的,一个府都是小女孩。当然,阿玛更疼着妹妹们。额涅、年额涅、姨姨们都吃妹妹们的醋,说阿玛只疼女儿侄女儿。阿玛,弘晖以后有了福晋和侍妾格格们,也这样宠着。等弘晖有了闺女,也这个疼着。弘晖也管着弟弟妹妹们,阿玛都放心。”
完全还没开窍没有羞涩的小少年弘晖,严肃庄重地说着小大人的话,四爷紧闭双眼,捂着胸口,无力地咳嗽几声,这次病重,就猜到弘晖也许会如此说,可真听到时,还是万箭钻心的疼痛,他道:“阿玛,儿子长大了。阿玛,儿子刚听说的时候吃醋,但是现在也明白了,以后一定多疼着年额涅生的小娃娃。家里头一切都好,额涅和姨姨们收到消息后都不闹了,只哭。只盼着阿玛好起来,埋怨说‘说好的当天晚上可能不回去,却是一连三天不能回去,’说‘阿玛答应了好好照顾自己,却是病倒了’……”
小弘晖长大了,孩子的成长,总是伴随着痛苦。四爷可以想象,自己病倒的三天三夜,弘晖承受了什么样的煎熬。既要照顾自己,又要照顾胤祥府上,更要照顾好一大家人。因为阿玛倒下了,他就是家里的顶梁柱男子汉了。
有那么一瞬间,四爷好似看到上辈子年轻的弘历。弘历照顾自己用药后,转身走到桌旁推开窗户,背对着自己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缓缓地压抑地说道:“我知道,阿玛最疼福惠。”当时的他,无力地躺在病床上,也是这样万箭钻心的疼痛,弘历道:“额涅说,其实阿玛最疼弘晖大哥——阿玛你恨也罢,怨也罢,都是儿子对不起你。儿子想,弘晖大哥和福惠有阿玛的疼爱,短短八年时光,也是值得了。”
他那个时候才知道,弘历是恨他的。弘历承担了所有为人子的责任,无怨无悔。如同此刻的他,面对汗阿玛的嘱托,无怨无悔。四爷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做父母的一时疏忽,被牺牲被委屈的总是孩子?最奇怪的是当孩子还半丝怨怪也无。究竟值得不值得?
虽然明知道弘晖如今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四爷依旧手紧了紧:“然后那?”弘晖低头静默了会,向阿玛粲然一笑道:“后来年额涅闹着要来宫里照顾阿玛,额涅不答应,十三婶婶也闹着要去宗人府照顾十三叔,额涅想要来宫里也不能,年额涅哭得喊肚子疼,瓜尔佳姨姨和董鄂姨姨晕了过去,太医来诊脉,说是年额涅动了胎气,需要静养,瓜尔佳姨姨和董鄂姨姨肚子里有娃娃了。额涅照顾好她们,生了大气,很是骂了一顿年额涅和几个哭得凶的姨姨,年额涅和姨姨们便都不哭了,好生照顾自己身体……”说到这里,他猛然想起来阿玛刚说“年额涅的这个孩子不好养……”一脸担忧又安慰道:“阿玛别担心。太医说了,年额涅好生养着,对小娃娃没有影响。今天阿玛醒过来了,消息传回去府里,都高兴地念佛那。又都哭了,还说是高兴的哭了,儿子也不懂。”
看到弘晖那个真正带着开心温暖的笑,四爷知道他肯定也是稍稍放心家里了,可心里还是紧着问:“然后那?你那?你的弟弟妹妹们那?”弘晖笑看着阿玛道:“……儿子很好。阿玛不要担心。弟弟妹妹们一开始都吓哭了。来到宫里后,又收住了眼泪。很是坚强。照顾阿玛,给长辈们请安,都好得很,在乾清宫里头三天,也没有打扰玛法和大臣们做事。”弘晖说完,低头而笑。
四爷固执地摇了摇他的手问:“你好吗?弟弟妹妹们都好吗?”弘晖道:“都好着。读书学习也没丢下。就是几个小点的弟弟妹妹要亲近阿玛,奶娘嬷嬷们随时看着拦着,他们就会哭,八弟生气地打了拦着他的丫鬟,儿子训斥了他一顿。他乖乖地和丫鬟道歉了。”
弘晖定定出神,似乎人依旧是收到阿玛病倒时候的惊恐中,打马飞奔在那个冰天雪地中,连夜进宫的痛苦无依。四爷轻推了儿子一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再后来那?”弘晖愣了一下道:“没有了,阿玛。弟弟妹妹们都乖得很。额涅要顾着家里不能呆在宫里,妹妹们不好住在乾清宫,第一天晚上三个大妹妹领着小妹妹们住在宁寿宫和西三所。后来皇祖母和祖母病情好了,放心不下她们,就留着她们住在承乾宫和永和宫。”
四爷遗憾地说:“阿玛还想着,和你额涅好生解释‘福字头’名字的事情,带着你额涅和其他姨姨们,看星星看月亮。”弘晖幽幽道:“阿玛,儿子不明白。为什么阿玛只是陪着年额涅看星星看月亮,额涅和姨姨们这么生气?”
弘晖紧紧握着阿玛的手道:“阿玛,等您好了,再带着额涅和姨姨们看星星看月亮。玛法说,对待女子们,凡事要做到一视同仁,立身正,要想春天宠着百花一般宠着,却也不能放纵她们。犯错了要罚,但要记得都要当家人一样有情有义。”
四爷颇为认同道:“你玛法说得对。夫妻是家人,只是因为是没有血缘的陌生家人,所以相处的时候更要注意。”话刚说完,忍不住又笑了出来。弘晖开心一笑道:“阿玛,儿子都记住了。儿子将来一定和阿玛一样,做一个好夫婿。阿玛一定有很多很多孝顺的儿媳妇。”四爷苦笑起来,胖儿子光知道媳妇儿多的好,不知道媳妇儿的烦恼那。四爷最后的一丝力气都已用完,不想再费尽心机去对抗困意和发烧了,他太累了!
病势本已好转,夜里猛然又烧起来,弘晖急得握着阿玛的手,只是哭,四爷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样好,烧糊涂了,可能就能忘记上辈子的记忆了,就不需要心痛烦恼已知的未来了。
似梦似醒间,彷佛总有一双深黑冰冷的眼睛定定看着自己,好似是弘晖,好似是弘历,盯的他心中,脑中全是刺痛。四爷用力想抱住他们身体被困在一团烈火里,疼痛难忍,却只能咬牙忍着跑到一处冰冷的湖水里。恍惚中觉得永远睡过去吧,睡着了就没有痛了,前方不远处似乎有一个完全黑暗寂静的地方可以让他彻底休息。
弘晖好似不停地在他耳边背诵《诗经》,一遍遍,永不停歇,拖着四爷不许他完全睡去。一声声的“阿玛”牵着他的意识不堕入那个完全黑暗的地方。
四爷睁眼时,一群孩子围着他喜极而泣,颗颗眼泪打在他的脸上。四爷高烧退下,弘晖却整个人瘦了一圈,嗓子完全哑了,和他说话只能连比带画。想着儿子竟然在床旁整宿整宿的背诵《诗经》,不停地叫“阿玛”,四爷忽然很是清醒了,病在宫中,皇太后和汗阿玛皇额涅额涅等人只怕绝不会比自己好过。他还有一家女子孩子幕僚下人们要照顾,还有宗人府的胤祥要看好了,他怎么能放弃?
病渐渐好转,四爷从宫里回来雍亲王府,人还是懒得动,每天只陪着家人,经常进宫请安。正好挨着腊月节、春节、新一年的正月节,大清人都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中假日的放松中,也没有差事找他。他被身边人严格管着,一天中,小半天都是躺在床上、躺椅上。手内数着太皇太后给的菩提佛珠,摩挲着皇额涅给的翡翠扳指,嘴角似笑非笑,悠闲出神。
弘晖推门而进,侧坐于躺椅边,给阿玛盖好掉下来的毯子,轻声道:“阿玛,玛法又废太子伯父了。”四爷“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弘晖接着道:“玛法颁布圣旨,张廷玉念的,所有的伯伯叔叔们、六部九卿大臣,一律在乾清门外听着。旨意很长。圣旨的最后还加了一句:今后,谁要再说替太子伯父申请复位,以国法严处。再不准任何人为太子伯父讲情——除了阿玛,十三叔也从宗人府来听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