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雨,阴沉的天色难辨时辰,时间彷佛静止,似乎这雨就这样要下到地老天荒。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天公作美,奈何四爷真不是能使用苦肉计的人。手捧着头,只觉得自己身子开始变得热乎乎的,连寒冷都不会感知了,大约明白是受凉发烧了。待要起身去找老父亲讨饶,忽然感觉有视线盯着自己,迷糊晕沉中咬了咬牙,缓缓抬头看去,不远处,老八手打白缎地人物彩绣人物象牙大伞,直直立于雨中。
隔着漫天风雨,彼此根本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四爷却能感觉到他伤痛惊怒的视线,两人默默凝视着对方。
白缎伞下,老八一身月白长袍,袍摆随风而舞,面色温润如暖玉,身姿淡雅若新月。人人都在这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中带着几丝狼狈,可他却如暗夜中的一株白莲,遗世独立,纤尘不染。一道闪电劈下来,映照了他伞上的珠宝,也映照了他嘴角似乎凝聚了天地所有的寂寞,人间所有的寒冷的一抹浅笑。
四爷微微一笑:“广东十三行新出的宝石伞?”
“是的。”胤禩慢慢走近,“这种伞,大多出口到欧洲。以五色网格流苏为边饰,伞顶象牙人物圆雕,象牙伞柄镂刻树叶花卉纹。伞面为缎地刺绣,以伞骨分割成八个块面,分别刺绣庭院教子、忽得任命、升官发财、灵猴献瑞、猎虎有功、仕途升迁、官至一品、荫护三代等历史故事和戏曲场景,极具东方情趣。西方有句话,没有一把大清十三行的象牙扇在手,谁都不敢说自己是欧洲贵族。”
“是呀。”四爷想要站起来,感觉身上的衣服吸饱了雨水,沉的好似一座山压在身上,便是又坐了回去。感叹道:“这是好事。不知道我要年希尧在广州多开一些作坊,做一些不那么名贵的中等伞,打出来品牌出口给欧洲的新贵阶层和中产,效果怎么样了?”这段时间,四爷无暇顾及这些琐碎小事。
胤禩知道他最近在忙着什么,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听他问了出来,忙道:“效果很好。不需要很优秀的匠人,不需要很特别的原材料,利用大清十三行象牙伞的名声,买的好,利润很好。……我会要刑部认真查明,尽快放出来十三弟。”
胤禩紧张地看着混账四哥,他只是想打压混账雍正,他并不想打压老十三。不说他和老十三无冤无仇,就单说目的,打压老十三不光不能伤到混账雍正一根汗毛,反而要混账雍正恨死了他。
胤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混账雍正的眼睛,仙人之姿不再。一道闪电劈下来,他看到了混账雍正笑出来的一口大白牙,好似要张口吃了他解恨!瞬间吓得翩然风度和出尘之姿都不在。好似此刻狼狈地淋着大雨的人是他,不是混账四哥。
四爷心里一乐,第一次发现老八重生的好处了。这小子有了被圈禁被自己报复的经历,这辈子不敢要胤祥被圈禁了。
咧咧嘴,想再笑一个,没有笑出来,还喝了一嘴巴雨水。四爷仰头望着天降的无根之水,任凭这天地间最干净的雨水冲刷自己的灵魂。
——老八的这份“识时务”有什么用那?真正要罚胤祥的是汗阿玛。老八自以为聪明的算计,只是给汗阿玛一个机会罢了。
胤禩发现他的动作,眉心紧皱,打伞走到四哥身边,伞遮住四哥,挨着四哥蹲下,淡淡目视着四哥。
四爷盘膝端坐,那模样在胤禩的眼里,好似他混账四哥坐的不是草地皮褥子,而是帝皇龙椅。好似此刻不是风雨交加的冬天夜里的御花园,而是金碧辉煌香气缭绕的太和大殿。而他站着,却好似那个跪在龙椅下的臣弟。
雨点打在伞面的声音错错杂杂,一如两人前世今生两辈子的纠葛。
过了很久,胤禩叹口气,在怀里摸索了下,掏出一个小银壶给四哥,四爷接过来打开,居然是萝卜汤,不禁大喜,仰脖子一气喝完,对他道:“小八乖,四哥总算没白疼你。”胤禩嘴角抽抽,接过来空了的银壶,又在怀里掏掏,掏出来小包递到四哥眼前,示意打开。四爷掀开小包,几块枣泥山药糕。闻着香气是膳房的陈师傅做的。不禁大喜,立即抓起一块,塞进嘴里慢慢用着,胤禩急道:“吃慢点!”
四爷吃的已经很慢了,只是实在饿得狠了,咀嚼的动作大一点儿。吃完后才忽地惊觉道:“汗阿玛没准我吃东西。”
胤禩气笑道:“四哥你有本事吃之前就说这句话。”四爷一笑,不一会功夫,几块糕点全都下肚,本来已经饿过头,只觉得胃不舒服,但已无饿的感觉,这会子一吃,越发觉得饿起来,只得忍住。更有吃了东西,肠胃不再叫唤吸引心神了,身体其他地方的难受都格外明显起来,尤其脑袋上越发昏沉沉的。
胤禩发现四哥脸上泛起来红潮,知道他是受凉了,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儿。在怀里又掏掏,掏出来一个皮囊,递给他。
“……你就是要使用苦肉计,也好歹顾念一下胤祥。他要是知道你这样,估计会从宗人府冲杀出来。”四爷心中一痛,看向他,他道:“我已经吩咐了苏努等在宗人府办差的宗室,尽可能地照顾胤祥。你放心,我宁可自己被汗阿玛圈禁,也真不敢要他被圈禁。”四爷打开小皮囊的端口,喝酒不语。
胤禩蹲在他的身边,蹲的脚麻腿麻,雨伞朝混账四哥身上倾斜,他蹲的半边身子都湿透了,到底是不甘心地问:“为什么,我没有兄弟?今天如果是我进了宗人府,所有兄弟都会避之不及吧。就连九弟,曾经愿意拿命替我担保的,如今都变了。”
四爷用着桂花酒,感受酒进入五脏六腑的热度和烈性子,恍惚间又看到胤祥抱着酒坛子在桂花树下喝酒的豪情。
听见胤禩的话,一抬头,讶然地看向他,他面色焦躁压抑中夹杂着怒气痛苦,却又极力克制着,心中一软,“你怎么会没有兄弟?……如果是你,兄弟们也会去找皇太后,求皇太后照顾你。小八呀,九弟没变。是九弟成长了,而你,还纠结在陈年烂谷子里发霉。”
他深吸口气问:“真的吗?若是我被关押在宗人府,四哥也会去求皇太后?这样求着汗阿玛?”四爷看着他,没有回答。他叹道:“我知道,四哥肯定在想,换成胤祥,肯定不会这样问。他懂你!他是你养大的!他可以为了你包容老十四的坏脾气,因为那是你的同母弟弟,他可以为了你将你的孩子当成亲儿子疼着。”
四爷难得的温柔道:“小八,你还是这么笨。你放心,陈年烂谷子也能开花发芽,兄弟们不会放弃你的。”
“哈!哈……哈哈哈哈……四哥,你在说笑话吗!”胤禩唇边绽开一个淡淡的笑,笑着笑着,越笑笑容越大声音越大,越笑越是肆意放纵,身形在风雨中摇晃宛若御花园的一株迎着风雨的洁白梅花树,充斥着寂寞入骨深入灵魂的凄凉绝望。
笑声蔓延在风雨中,癫狂迷乱。宛若深山老林里的鬼哭。孤魂野鬼的哭嚎。
四爷不搭理他发疯,只尽情享受美酒。这样的天气里,如此喝酒,也是难得的经历了,应该好生体会。
耳边响起胤禟和胤俄、胤禵呼唤的声音,一回头,看见他们三个猛一扬手扔掉伞,快步跑过来。四爷凝注着被风卷动着身不由己打着圈的黑色大伞,在地上摇摆不定。雨势越来越大,狂风卷着暴雨像无数条鞭子,狠命地抽打着天地万物。身子虽已冷透,心里却渐渐泛起暖意。汗阿玛你看,这漫天风雨,还是有兄弟们情意温暖人心。
“四哥!”三个弟弟跑到四哥面前,顾不上八哥发疯,一眼看到四哥脸上不正常的潮红,胤禟单膝跪着一伸手摸着四哥的额头,着急地问:“四哥,能走了吗?你需要去看太医。”
四爷用他仅有的神志点点头:“快扶着我去乾清宫。对了,还有你们八哥,大雨天穿的一朵蓝莲花似的。”
胤禟赶紧架着四哥坐起来,胤俄用力给四哥挤着披风上的雨水,看着八哥月白的丝质袍摆拖在泥水里,还发疯大笑也不知道帮助一把,气恼道:“八哥,你说你臭美什么?你快过来给四哥打伞!”胤禵伸手摸到四哥的手,被烫的一缩,急得眼泪都出来,低吼道:“九哥和八哥打伞。我和十哥扶着四哥。快!四哥发烧了!”
哥四个两个打伞,两个扶着四哥,一起朝乾清宫而来。路过的小太监看见了,吓得赶紧拿着雨天大伞来给遮着。
雨没完没了地下着,天地间唯二的声响就是哗啦啦的雨声、人类的奔跑声。四爷身形随着两个弟弟的搀扶晃动,身子忽冷忽热,到了汗阿玛的面前,强撑着跪着,意识逐渐恍惚,心里只是惦记着,这辈子胤祥要被关多久那?皇家的争斗何时是个头那?将来他自己的孩子们又能避免这一切吗?最后只有耳边越去越远的雨声,老父亲的呼唤声,四爷用他最后的意识,安慰康熙:“汗阿玛别担心,儿子使用苦肉计那。老天爷帮忙,儿子又受不住了讨饶……”然后身体一软,一切陷入黑暗沉寂中。
身子彷佛被火烧,又彷佛置身于冰窟中,唇干舌燥,正在挣扎,弘晖小心地说:“阿玛,您醒了吗?要喝水吗?儿子喂你水喝。”原来无意识中,已经喃喃要了水。弘晖扶阿玛半坐起来,用一个大枕头垫在腰上,慢慢的喂着喝了几口。
四爷迷糊的视线看着满脸喜色的弘晖木了一会,忽地清醒过来,看了看屋子,疑问地看向弘晖。弘晖紧紧地抱着阿玛又哭又笑说:“这是乾清宫。太医说不好移动,只能在这里住着。”四爷心下一松,想到胤祥,却立即又悲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