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顿时委屈,缓缓道:“额涅……女儿和您说,您别生气。我在乾清宫学堂,遇到一个年轻进士,偷偷给我写情书塞给我。我也喜欢他。可我也知道,他不适合我。标准汉家士绅人家,嫁过去就要守着女子规训三纲五常,单是家庭生活就过不下去,做夫妻也相处不长久。选额驸,女儿想选阿玛那样的。只是,女儿有点迷糊。女儿想确认,额涅的心情。”
皇后听了开头,心里突突跳,这是她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听到后面,越听越傻眼。女儿哪里需要自己警告安慰?女儿什么都明白,只是有点儿小儿女的迷茫而已。
女儿如此优秀聪慧果断,真是,要自己没有一点当母亲的成就感。她在心里嘲笑自己,目光却是充满骄傲地望着女儿。
皇后静一静神,眺望窗外无数起伏的殿宇:“人性的幽暗没有止境。神仙犯错最严重的处罚,便是打落人间历劫。人间……有人组成,万丈深渊终有底,唯有人心不可量。越是善良美好且怀有真诚,赤子之心,纯朴高贵,便总会被丑陋不堪致命一击……放下即是洒脱。若不能放下,便克制决断。这方面,你阿玛教导你们姐妹很好。”
皇后回首,面对女儿情窦初开的真挚,惋惜欢喜道:“女子容易动情容易受伤。这是男子享受不到的情感美好。你只管享受这份美好,不要期待其他任何结果。智者不入爱河。不论男女。汉家人教导女子的,其实是最好的中庸之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是说女子没有才能,而是要有才能,却和男子一样学会‘光而不耀、静水流深’。拥有堕落又不甘堕落的自制力,特立独行却又不被孤立的魅力,与世无争却有迹可循的野心。记住了?”
“额涅,女儿记住了。”大公主神色恭敬郑重。光而不耀、静水流深吗?不分男女,这是最基本的为人之道呀。母亲于生活中琢磨来的智慧,不亚于圣人书本呢。她深深地望着母亲老去的面容,好似当年三四岁的小女孩跟着母亲左右不离,崇拜地学习母亲待人接物的一举一动。
皇后因为女儿孺慕的神情,也动了情,面色凝重:“这么些年,我对你阿玛有怨气。可我更明白,你阿玛做得对。生而为人,身在人间,要有立身之本。尤其你阿玛这样做大事的人,动情乃是大忌。这是生存博弈。没到盖棺论定的那一天,谁也不能松了这口气。”
“女儿谨记额涅的话。阿玛和所有要做大事的帝王一样,不宜用中庸之道。额涅,”大公主凝神片刻,眼前又是阿玛一路走来的一切杀戮血腥,登基后依旧和大臣们博弈施展一项项命令的一幕一幕。她深呼吸一口气,道:“外人眼中阿玛重视额涅,最宠额涅、年额涅所有姨姨们,包括女儿的生母。可是额涅,您对家庭付出了这么多,阿玛却没有回应,您如何能没有怨气?”
良久的沉默,皇后在女儿面露心疼的时候着急之下,脱口而出:“我付出了,是我的事情。我有怨气,也是我的事情。这是需要我个人调节的情绪问题。”一句话,皇上面对女儿眼睛里的震惊,却是笑了。
皇后教导女儿,突然间好似自己明悟了,释然一笑。
“我爱你阿玛,和你阿玛回应不回应,有什么关系呢?”皇后脸上的笑明媚生花,双颊生霞光,笑容里是少女迎风而立崇拜地想着心上人的娇羞。看得大公主亮了眼,刚刚的迷茫全无。
“原来,是我的情绪低落,影响到你们。”皇后敏锐地发觉女儿的变化,不由一阵后怕。她搂着女儿在怀里,心疼地摩挲她后背:“男人对女人不能交心,交心以后就变成了交代,交代之后就变成了无法交代。女人对男人不能动情,动情之后就变成了动心,动心之后就变成了无法安心。这呀,是我琢磨的一个事实。你阿玛呀,一辈子骄傲不尘,可我又开始担心他装也不装,岂不知黄金白玉非为贵,唯有人皮最难披。我身为他的妻子,我幸运地嫁给他,守着他,被他带着站到天下女人的极致高度——我呀,惶恐至极战战兢兢生怕自己站不稳,生怕自己不够资格并肩站在紫禁之巅,何来时间生怨气?我有幸和他一起踮着脚尖仰望月亮,见识到月色如此美丽,夜空如此浩渺,即使身在人间,心里却住着神仙,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皇后的脸上生出女孩般梦幻的笑容,眼前是帝王惫懒顽皮其实冷酷无情的霸道眼神。
大公主眸光闪动,智慧之光隐隐闪耀眉宇间,确定额涅身上的颓丧气息一扫而空,开心地在她怀里蹭蹭脑袋,宛若天真小幼崽。窗下新开的几丛红玫瑰,薄薄的嫩红花瓣,清丽闪耀中透出几分傲然风骨。
皇后情绪恢复,大公主几天里琢磨着,到底是找机会和四爷提了出来。大公主笑得隐秘:“阿玛,您心疼额涅吗?”
四爷笑着乜闺女一眼:“最近总听说你伏案看书到深夜,难不成书看得多了嘴就这样刁了。”
大公主柔顺浅笑:“阿玛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惜,新进宫的宫女都不了解。昨日我陪着额涅去看望维吾尔郡主,我的贴身宫女听说,郡主身边的大宫女喜欢阿玛呢。额涅又要安慰郡主,要她好生安胎,又派海嬷嬷去安抚那宫女,劝说她不要折腾事。”两手一摊:“阿玛您看,额涅对您多好。关键额涅信任您呀。”
四爷剥着手里的一个橙子,放到女儿面前的小碗里,慢悠悠道:“别人喜欢阿玛,阿玛还能怎么办?阿玛连哪个宫女都不知道多冤枉?你呀,是阿玛的闺女,要想开点,凡情爱之事若自己上心,那就是拧巴了。”他掰了一瓣橙子细细地摘去上面的白色筋膜,宠着女儿小仓鼠地不停地吃着,道:“你大哥上午说这橙子好甜!小米粒爱吃橙子,给她留上两个。”四爷转念一想,又问:“小米粒呢?怎么半天也不见人影了。”
大公主扮个鬼脸,不乐意地哼哼:“二妹不在乾清宫学堂,阿玛说她能去哪里了?又去演武场练武了呗,她呀,一定会偷跑跟去打仗。”
大公主甜甜地吃着阿玛剥的橙子,果然是好甜。她幸福地低头吃吃笑了两声,笑音未落,却听外头内监尖细的嗓子一声又一声响亮而急促地递过来,惊飞了盘旋在养心殿上空的鸟儿:“八百里加急军情——青海八百里加急军情——”
四爷倏地站起身来,望着奔跑急速进来的传信兵目光灼灼。青海果然打起来了!上辈子的一幕幕在眼前晃悠,这辈子即使不一样了,这也是四爷登基后坐稳龙椅的关键一战。
五月二十六日,厄鲁特蒙古准噶尔首领策妄阿拉布坦派使臣垂木喀到京,表示要和大清朝廷恢复旧好。四爷令理藩院尚书特古忒传谕:“策妄阿拉布坦以前虽有微劳,亦多罪戾。令既遣使入京,可以宽宥。”
策妄阿拉布坦在面对沙俄和英吉利,乃至青海蒙古的拉拢,站队到大清一边,四爷还是很欣赏他的决断力的。
五月二十八日,罗卜藏丹津叛乱。罗卜藏丹津,厄鲁特蒙古和硕特部台吉,和硕亲王达什巴图尔子。康熙五十九年,随清军入藏驱逐准格尔军,次年返回青海。以进藏立功,谋据西藏以遥控青海。朝廷未令其掌管藏政,遂怀怨在心。今以固始汗嫡孙自居,联合沙俄、英吉利势力,欲为青海和硕特诸部首领。六月初十日,诱召诸部头领于察罕托罗海会盟,令各复旧日称号,放弃朝廷所封王、贝勒、贝子、公等封号,且自称“da赖混召吉”,公开竖起了反清旗帜。
六月,天气开始热了,知了在书上欢快地叫着,人都穿了夏衣。随着一道道八百里加急军情送到北京,整个四九城进入备战状态。富宁安领着先头粮草大军出发,四九城家家户户都是和军中儿郎道别的悲伤和战意,宗室皇家皇亲国戚等等贵族子弟,也是。
这一天午后,四爷难得有空闲,和康熙、几个弟弟在清溪书屋园子里晒太阳品茶,康熙抱着打瞌睡的老猫儿,背歪靠在玫瑰椅上,慢悠悠地品完了一杯龙井。湖中荷花打着花骨朵,风吹荷叶荡开湖水涟漪一圈一圈,格外惬意。
父子几个环坐水榭之中,茶几上茶香袅袅,刚出锅的点心甜香进入鼻孔要人心旷神怡,四爷这几天说话多了嗓子嘶哑,只顾品茶。几位年幼皇叔开心地品着吃食,康熙笑对儿子道:“还是你二十三弟的小主意多,昨儿赏荷,想着暂时荷花还没盛开,便叫宫女穿上粉色衣衫如荷花一般,又叫采莲摘藕,添了一番情趣。”
四爷浅浅微笑,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样看着倒像是好花配美人、好景遇到皇额涅了。”
二十三皇叔胤祁微微一笑,颇有得色;四爷与其他弟弟只是礼节性地微笑;十五皇叔最近落落寡欢,人多时也不多言语,只自钦自酌,独得其愁;十七皇叔胤礼一味低头沉思,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别有一番沉静风韵。
远远有琴音清朗的声音婉转而来,康熙执杯倾听良久,淡淡道:“这琴音,自然是没有老二十三弹的好了。”
胤礼笑道:“儿子最近也听说二十三弟弹琴好,不若要二十三弟弹琴听听?”
四爷知道老父亲的心思,放下珐琅彩绘荷花茶杯笑道:“儿子也听说了。宫廷艺人弹琴匠气重,今天耳朵跟着汗阿玛有福,听听二十三弟弹琴。”
少年胤祁蠢蠢欲动,这是讨好新皇四哥的机会,他正准备答应,胤礼温和一笑:“儿子想二十三弟弹琴孝顺汗阿玛。但儿子认为二十三弟还没练好琴。倒是弘皙侄子的琴艺大进,汗阿玛近日久不见弘皙了,现在想得厉害么?与其这歌声听得汗阿玛食之无味,不如去请了弘皙来吧,免得生起相思病来。”
康熙不觉失笑:“愈发胡说了。”
对于胤祁和弘皙,康熙当然更喜欢弘皙和新皇打好关系。四爷知晓康熙心思,不由笑道:“弘皙要跟着去打仗了可能时间紧,但汗阿玛想见,这才是大事。”
胤祁顿时撇一撇嘴,接口道:“不过听琴罢了,弹琴的时候远一点儿,琴声被水波一漾只会更好听了。”
康熙听得如斯,也便罢了,叫李德全去传了弘皙来远远弹琴。
几曲琴音作罢,康熙不觉神驰,悠然道:“果然是好琴,如今放眼弘字辈竟无人能及。”他思量片刻,方向李德全道:“叫他来给我和他的叔叔们倒杯酒吧。”
须臾,却见弘皙笑容满脸,翩翩而来,取了荷花银酒壶来为康熙斟上美酒,道:“方才听说要远远弹琴,听闻是十七叔的心思。十七叔是一贯灵性的,也是皇上伯父看重的弟弟,自然最明白玛法的心意。”
胤礼听了他的奉承,只是微微一笑别过头去,并不接话。弘皙也不介意,只按着次序从康熙起一一为叔叔们倒上紫莹莹的葡萄美酒,十分殷勤。因着几位叔叔不到饮酒年纪,他倒也细心,叫人换了酸梅汤来,又特意命人给四爷的白玉酒杯加了热再倒酒,笑道:“我记得皇上伯父不能吃凉酒,阿玛特意叮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