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欲言又止,躺回藤椅,拎着旱烟杆。
谢狗问道:“山主照顾他人,会觉得辛苦吗?”
陈平安愣了愣,笑道:“当然啊。”
谢狗又问道:“会后悔吗?”
陈平安摇摇头,“当然不会。”
偶有后悔,也只是因为自己未能做好,结果没有预期的那么无错。就像京城里边某些断头路的死胡同,最里边的那栋宅子,名为“遗憾”。
“不要总觉得剑修白景是违背道心、拗着性子当‘谢狗’的,所以这个时代眼中的谢狗是假的。”
谢狗揉了揉貂帽,笑道:“有没有想过,其实我本来就是这种德行。只是当初那个脚步匆匆的时代,由不得白景做纯粹剑修之外的自己呢。”
陈平安久久无言,讶异道:“狗子,是老厨子教你的措辞?”
谢狗学某人唉了一声,埋怨道:“著书之人,没点真才实学怎么行。”
古巫的那间屋子,除了细微的翻书声,时不时传来喝彩声和拍案声。
谢狗大为意外,本以为沉义会看书看得睚眦欲裂,恼火得七窍生烟。
喊来竹素,陈平安与她仔细说了一些北俱芦洲之行的注意事项,其中就有有哪些仙府道场,是与落魄山亲近的,又有哪些,是“相互惦念”的。
参加国师典礼,被万众呼名,拥有本命飞剑“三籁”的竹素,寻见了破境的契机,结果三场闭关,先后两次退出,黄湖山水畔茅屋最后一场闭关,宁姚帮忙护道。成了。
跻身了仙人境,来此观战,见那白骨道人的神通,她心急了,所幸被谢狗现端倪,以短剑助她祛除隐患,竹素仍然能够留下那道水文,可谓因祸得福。
留在国师府,碧霄洞主赠予一部道书,是浩然符箓造诣第一“云深道人”言师的手稿。
陈平安淡然道:“还不明白吗?”
其实竹素也已想明白此事,脸色晦暗说道:“是劫。”
陈平安说道:“既然是劫数,避让非好手。下次我去蛮荒,你跟我一起走趟言师所在道场,不可推脱。总之不要让‘小三劫’演变成‘大三劫’。小三劫数,旁人能帮,能提点几句,等到大三劫临头,神不知鬼不觉,毫无征兆。这跟下雨天凡俗走在路上,晓得打伞,却挨了雷劈,有何两样。”
竹素心情沉重,说道:“隐官放心,到了蛮荒,我绝不避让,不管任何遇到难关,定会迎劫而上。”
陈平安摇摇头,自顾自说道:“六十四卦,哪有坏卦。仙人竹素,剑心偏矣。”
竹素眼睛一亮,豁然开朗,视劫数为砥砺剑心的大道契机即可,何必畏难,何必困顿。
这就是为何山上修行,需要明师指点的道理所在了。假传万卷书,真传一句话。
竹素告辞离去。
方才陈平安只是怔怔看着她。
就像看着当年城头上的那些“剑仙们”。
陈平安躺回藤椅上,与谢狗随口问道:“远古岁月里,青丘有过轰轰烈烈的一段情缘吗?”
谢狗一屁股坐在栏杆上,摇晃着脚丫,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没有。青丘这样擅长操弄他人欲海翻波的远古道士,好像比较讳言自己的‘真心’。”
陈平安说道:“那她也会有自己的劫数,多半是情关了。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那根大戟的无名主人,已经沦为鬼物的古巫,只剩下一副皮囊和一点真灵的三院法主,总算见着了狐国的青丘旧主……参天大树,低矮的花草,都会承受风雨,咬定青山不放松。
谢狗挠挠貂帽,“那我岂不是坑了朱老先生?”
陈平安笑道:“朱敛能够处理妥帖的。”
宋云间问道:“好像国师很在意东海?”
陈平安点头道:“不能说陈清流和王朱就可以完全决定天下水族的命运,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人间一大块版图的走势,山水山水,涉及亿兆水族,岂是什么小事。”
陈平安记起一事,让宋云间知会容鱼一声,将那东海水底飞仙观一脉的莽道人、陆青虬等修士记录在册,此外他们将来有可能登岸,在陆地选址建造“下院”。陈平安承诺了他们到时候可以找大骊朝的国师。
陈平安坐起身,从袖中摸出那件咫尺物,笑道:“你们都一起,帮忙掌眼鉴宝。”
本来以为要当回监守自盗的“家贼”,不曾想遇上了白骨道人这般腰缠万贯、仗义疏财的土财主。
一条国师府廊道,顿时气氛轻快起来。
陈平安就像自己封正自己为崭新武道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