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等他说完,顺着他的话头,即刻高声喝问,“你们讨得到老婆,也养得起老婆,可你们,能不能保住你们的妻室,不受达官贵人的掳掠?”
十几个娘子将这质问传出去,对面本是成阵成列的士兵,阵营忽然起了些微骚乱。因为守卫皇城的是步兵,采用了步兵最熟悉的阵列作战,第一排的士兵脚步稍微慢一些,一整排的步伐都受影响,连带后面的士兵也受到牵制。
就着对方微微骚乱的空档,恒娘高声快速说道:“教导你们武艺的总教头,他也有妻室。他的妻室张娘子如今可还安在?”
人群汇集到广场上后,后面的人挤压着前面的人,整个人群如同大海潮汐一般,朝前一点点推进。
有些腿长不怕事的闲汉也跟着来到娘子军身后,听到娘子们高声重复的质问,说的又是京中人人都听说过的风流韵事,于是爆发出火热的笑声:
“什么禁军总教头,连自己的老婆都保不住,丢尽数十万禁军的老脸。”
“听说那娘子倒是不肯受辱,被那衙内逼着做小,宁死不从,自缢身亡。可惜了,这样节烈的女子,竟是嫁了如此怂汉。”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你们屋里头的娘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被什么衙内、老爷看上,弄去晨昏颠倒的受用起来。你们还不是跟个死人一样,半个屁也放不出来,这时候跟我们耍什么威风?”
枪尖顿在空气中,士兵们脸上个个涨红,目中闪过羞愧愤怒的火苗。骑马的将领从这头跑到那头,高声喝骂,却再难令士兵们的脚步前进半分。诺大的北风中,将领脸色紫涨,额头汗珠粒粒可见。
恒娘深吸一口气,再次高喊:“各位将士,你们是上三军,是文皇帝亲自组建的禁军精锐。一百年前,是你们追随世宗文皇帝,十年开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打下我大周万世基业。如今来到这里的人,没有异族,没有乱民,只有女子,只有百姓,你们看到了,我们赤手空拳,没有武器。我们求的,只是废除姬妾制度。”
她身后,是轰隆隆如雷鸣一般的响声:“圣天子,废姬妾。百姓安,天下乐。”
枪尖慢慢垂下,一支又一支,恍似□□也有了自己的意志,在前头一排排柔弱的女子躯体前,悄然退却。
大周崛起于唐末乱世,对武人为祸之烈有切肤之痛。世宗文皇帝组建禁军,收天下藩镇之军于中央,使得大周一朝,再无唐朝割据之弊。文皇帝又爱民如子,有“不爱其身而爱民”的身后令名。其生平最恨,便是骄兵悍卒,害民残民。上三军乃亲卫军,于诸军之中,军纪最严,百年来谨守文皇帝忠君爱民之教导。
是以才有此时的停而不前,缄默如山。
皇帝不用旁人帮忙,自己伸出头去,将楼下情形看得一清二楚。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他咬着牙关,脸上一圈圈肥肉时不时颤动一下。随后,他慢慢直起身,沉着一张脸,回头看着百官:“诸位,民怨如沸,如之奈何?”
他手在背后,许都知低着头,正好看到皇帝手指轻轻摇动,朝楼下指着,心中一动,退后几步,低声吩咐了几句。
片刻之后,便有内监在城头高呼:“陛下问:民怨如沸,如之奈何?请诸臣奏对。”
这本是集英殿朝会时的奏对之礼,诸臣奏事后,皇帝或有所疑,下诏问之。城楼上都是内朝重臣,对此仪式绝不陌生。却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在这样的关头,当着宣德门前成千上万民众的面,将奏对之礼公然示众。
群臣相顾失色,无一人敢轻易作答。这会儿说出的任何一句话,必然会被内监点名道姓传扬出去。当此之际,任谁也不敢与这样的汹涌民意为敌。瞧这架势,谁若是出言,皇帝显然十分乐意把他扔出去,当做安抚民众的替罪羊。
几位重臣交换了下眼色,都从对方眼里看到巨大的愤怒与无力。枢密使胡子抖一抖,嘴唇轻微抖动,吐出一句模糊的、谁也听不清的低语:“陛下忘了,与陛下共治天下者,是士大夫,不是愚蛮百姓啊?”
胡仪也在楼下,既未张口,也未动身,一动不动站在原处,紧紧盯着禁军与恒娘的冲突。太学诸子数百人,原本算得人多势众,这时节却早已相形见绌,有人见势头不明,悄然离去。有人年轻热血,干脆加入到娘子军后。余下学子自动集结在胡仪周围,个个面色凝重。
当内监们尖利辽远的声音在城头响起,胡仪霍然抬头,望向城楼高处,眉心之间剧烈颤动:自古以来,只见过挟持民意以臣制君的,今日居然是做皇帝的,拿着民意去要挟臣子?
他一生追求,都在殚精竭虑,如何限制君主至高无上之权力,以免其沦为独夫民贼。然而今日皇帝这一出,却令他忽然醒觉:若是百官拧成一股绳子,便是皇帝,想要有所作为,也是拳脚难施。
内监们的问话声一遍遍响起,却并没有得到百官回应,城楼之上,一片死寂。
城楼之下,原本气壮山河的怒吼也渐渐沉寂下去,无数细碎的议论声取而代之:
“为什么没人回答?那些大臣老爷们呢?他们为什么不回答官家的问话?”
“我听着官家这话,好似向着咱们的呢。”
“那当然了,官家是圣天子,从来爱民如子,都是这帮子大臣坏事……”
恒娘一口气提了许久,此时方才长长松了出来,背心一阵凉意,原来刚才出了一身冷汗,只是肌肉紧绷,混没察觉。松开手掌,身形不由自主,晃了两晃,九娘伸手扶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