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娘定一定神,暗自告诫自己:只剩最后一步了,绝不能功败垂成,毁在这最后一哆嗦。
凝气提声,仰头呼道:“圣天子明断万里,请赐金口玉言,废姬妾制。”
一浪又一浪的呼声传到城墙上,皇帝正要说话,御史忽然铿然出声:“臣万死不敢奉此诏。”
内监等了一下,见皇帝没有别的表示,当即昂着头,扯起脖子,尖声叫道:“御史中丞宁死不奉诏。”
楼下很快打听出来,御史中丞是什么人。混在人群中的,既有熟知朝堂典故的太学生,也有四处奔走打听消息的闲汉,顿时把御史大人的祖宗三代都挖出来。有的没的,什么堂叔祖七老八十还纳了两个豆蔻年华的小妾,什么同族一个远房兄弟在酒楼招妓,死于马上风,什么御史中丞有个寡嫂,美貌得很,年纪轻轻就在他家守节,据说与御史的叔嫂关系甚好,越传越玄乎,越说越香艳,反正谁也不管真假,纷纷添油加醋,比赛着似的,说得活灵活现,绘声绘色。
隔了数丈高的距离,御史自然难以听清楼下传话的内容,然而那一阵阵爆发出的哄堂大笑,猥琐刺耳,他自己就是男人,如何能听不明白?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官服差点被一肚子气撑得裂开。
内监慢条斯理传完话,皇帝又沉吟片刻,似是拿不定主意,等楼下议论声稍小一些,方笑道:“既是中丞今日不奉诏,那便暂且回府,静候旨意吧。”
御史硬逼着自己弯腰,抵着胸口一阵阵浊气,涩声回道:“谢圣上天恩。”
起身之后,眼神掠过群臣,鼻孔里重重哼一声,不屑之意形之于色,一扬头,往城墙一头大步走去。
走出三丈外,便到了右转下楼的台阶。台阶高而宽,回折两次,方到平地。他刚刚下得地来,便听到城墙外头,响起山崩地裂一般的欢呼声,内监尖利声音夹在里头,很不真切:“陛下准民女薛恒娘第二请,自即日起,废姬妾制。往者不可追,凡天下诸府内院,有姬妾者,由地方官员问其意思,愿留则留,愿去则去。此后若再有官民蓄养姬妾,以违制僭越论,拟大不敬之罪。”
他狠狠呸了一声,一口浓痰吐在厚厚青砖上。墙角有侍卫们休息轮值的耳室,此时人都出去宣德门前,室内空荡。屋内摆设着些多余的兵械。他眼光扫过一张斜倚在墙角的长弓,目光忽然定住,闪过森然光芒。
宣德门前,恒娘脸颊嫣红,眼中燃起夺目光亮,左手握着九娘,右手握着袁夫人,身后欢呼声足以地动山摇。
就在这样如火如荼的热烈中,恒娘抬起脸,笑着回答内监的问话:“适才陛下问第三请,民女不愿说。只因第三请,原本便是由第二请而来。陛下天恩浩荡,准为人姬妾者自定去留。然而无数女子沦为姬妾,或是被卖,或是被拐,天下之大,并无她们容身之所。若不为她们好好考虑谋划,陛下的天恩,不是救了她们,反是让她们才脱虎穴,又进狼窝。”
皇帝在上头听得传话,脸上含笑,心里却大不以为然。大政方针既定,便是牺牲些女子,也是无谓小事而已。不过眼下这出戏既已唱足十分,他也不介意,再送上一点添头,算作锦上添花。
让内监问道:“这话虑得周全。你既已想到此节,可有什么应对办法?”
片刻后,楼下传来娘子们的高声重复,声音激动,声量高远,如同无数金钟玉磬,齐齐敲响:“民女第三请,请陛下允准,女子一如男子,可开女户,自立门户。”
娘子军后,是无数的闲汉男子。正洋洋得意,议论着方才废姬妾的成就,个个脸上生辉,手舞足蹈,言语之间,那是毫不客气地居功自傲。若是不知情的旁人听了,断然要相信,这诺大功劳,全是他们领头争取而来。
这会儿听到娘子们继续往下说第三请,一边兀自卖弄着口舌,一边分了半幅心神来领会城墙上下的对话。
初时众人还只是笑嘻嘻地听恒娘说话,等“开女户”三个字一出,男子声音忽然小了下去。
过了半晌,楼上还没有回音传来,有个闲汉忍耐不住,率先叫了出来:“兀那女子,你说准立女户是什么意思?女户不都是家里一时缺了成年男丁,不得不女人当家?等到男丁成人,能顶门立户了,自然女户就没有了。难道女人家家,没有个男丁,也能成家立业?简直笑话。”
方才还与他们一起呐喊的娘子军此时却纷纷争论起来:“谁说没有男人,就不能成家立业?今日站在这里的女子,哪个不是能靠自己活出来的?”
“论行商卖货,我们比哪个男子差了?你们男子犁地开荒,我们却也没闲着,插秧收豆子,哪个不是我们的活?”
“再说绩麻纺布的活计,我们哪个女子不会?拿出去便能换来银钱,哪里挣不出一个人的嚼耗来?为何偏要受你们的辖制折磨?”
“你们男子立户,也没说一定要个女人。女人立户,为何就一定要个男人?若是因着我们缴不起税银,担不起捐纳,我们倒也认了。可若是我们一样出得起朝廷要的银钱,凭什么非得要男子来立户?”
男人笨口拙舌,若论有条有理地吵架,少有人是女子对手。不得不气急败坏,跳脚骂娘,顺便牵连出前头鬼机楼事件,将眼前这些良家娘子,甚至贵女们,一概骂作失贞的荡妇,苟活的淫娃。
然而今日这些敢于出头的女子也不是平素那等羞怯斯文的小娘子,多有风流的寡妇、从良的妓女,说起这般混话来,一样不在话下。
一时之间,堂皇巍峨的宣德门下,“厮臭鸟嘴”与“贼老咬虫”齐飞,“含鸟猢狲”与“忘八龟孙”共舞,一番短兵相接的大战,煞是热闹纷呈。
看这边,气沮语吃,面紫肤黑,印堂三尺,阴火直冒,直如丰都案前小鬼,判官手下恶魂;
观那头,叉腰高笑,手帕飞舞,挥洒之间,痛快淋漓,恰似胭脂阵中阎罗,景阳冈头雌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