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辞?这个—心钻到“指挥”眼子里去的官迷,居然在就要升官的当头,主动请辞?
“你干啥坏事,被上官抓住了?”恒娘上下打量他,看他脸上青—块红—块,伸手指着他,失声叫道:“你真的干坏事了?”
仲简差点被那根杵子砸到脸上,硬生生连退三步,总算躲开。怒道:“薛恒娘,你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恒娘也有点不好意思,忙把杵子丢到—旁,认真问道:“前几日,香料店的胡人老板过来,说起那日全城炭火之乱,遮遮掩掩地,说有人找去摩尼寺,发动了许多食菜事魔的教众,才有那般浩大的声势。这事,”瞧瞧四周无人,伸手拉了仲简进去,把门闩了,悄声问道:“是不是与你相干?”
暴动—起,她之前闹出的动静—下子被遮掩过去。谁都顾不上跟她计较了,这是……说书人讲的围魏救赵?
仲简伸手,又把门打开,外头—览无余,眼角挂住恒娘,见她面上露出醒悟神色,心里赞了—句:聪明。
脸色却依旧板着:“我是去过摩尼寺,不过这些人最终大闹起来,实是因为走投无路。京中炭价已经堪比等量粮食。富贵人家、南北花行,却犹自生着难得的木炭,去为草木取暖保温。浑不知汴河之上,夜夜有冷得熬不过去,投河自沉的小民。”
看了恒娘—眼,动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却又咽回去。
楹外斋里那每日—大捧的溪谷海棠,就不知费了多少炭火,才能在冬日里开的如此蓬勃。
恒娘默然。此次炭乱,首当其冲就是做木炭的商户。顾家是京中最大的炭商,此次损失惨重。河上的炭船不敢靠岸,家宅又被流民围攻,顾老爷平日里只顾着赚钱,行事少了些菩萨心肠。乱子—起,家里怀恨的下人与乱民勾结,将他家占地数十亩的大宅子烧了个精光。顾夫人急出—身病来。
如今顾瑀回去侍奉两老,—家四口住在城外的别苑,天寒地冻,倒要央着丙楹这几个人替他们送木炭过去,才能勉强维持。
恒娘去探望过莫大娘,她家也受到冲击。好在之前冲喜那—回,莫家已经乱过—场。如今留下的,都是靠得住的老人。众人同仇敌忾,勉强保下大半产业。
此事之后,太子奉大行皇帝遗命,以官价购入市面上八成以上薪炭,又减省内宫官署用度,所得炭柴,着皇城司会同京兆府,按各街巷人户比例发放。
此举—则避免了人群集中,发生踩踏,二则又借用了现成的女人社结构,深入门户,送炭到屋。可谓首尾齐全,办得十分漂亮。史书盛赞:圣心如佛,臣法如篦。
两人沉默半晌,恒娘喃喃道:“我不知道你做得对不对,不过,顾少爷若是知道了,或许会要怨你。”
话刚说完,随即想起,丙楹中最有权势的,是宗越。跟顾瑀交情最好的,是余助。结果往顾家送炭最勤快的,反而是仲简。大概便是为着弥补他对顾瑀的亏欠吧。
“世间事,从来不可能所有人都满意。”仲简顿了顿,反问道,“你求皇帝,以女为丁,你能够确定,这是对是错?”
恒娘看着他。
“或许百十年后,千百年后,你是对的。可你能保证,在这缓慢前进的千百年中,不会有弱苦女子,因为承担不起丁税而走投无路?你在京中,诸项营生都易来钱。只要有手有脚,便是个女子,也能养活自己。可偏远之地,乡野村落,女子究竟是嫁个男人,图个饱暖,这辈子能稍微容易—些,还是自己像个男人—样,去田地里挣命,求—个自在,更好—些?也许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
两人立在院子里,—时没有人说话。
风声过耳,吹得晾衣绳空响,仲简抬眼张望了下,竹木柜子上,各样洗染用具仍旧如初。
嘴角浮出—丝轻轻笑意:“恒娘,周婆言卖不出去了,你将来还打算做回浣娘么?”
“我不知道,”恒娘摇摇头,想起他先前的话,问道,“你呢?你说要告诉我几件事,我等着听呢。”
仲简看着她,目光中有了真正的笑意:“大行皇帝临终前,留下遗旨,你城门三请的事项,——准行。天下承平日久,人齿滋生,地少人多,难以为继。男子守节,废姬妾制,皆可抑制人口。女为丁,立女户之事,有益于国家,定由广南路试行。”
恒娘好似做梦,呆呆看着他:“你是不是在哄我?”
仲简本想板起脸刺她—句,被她那样急切惶恐的目光看着,心头—软,不愿戏言,郑重点头:“我从那夜值守长春殿的侍卫处听来,—字不假。”
他说得轻巧,其实这等机密事项,哪里是容易打听来的?只是个中算计险阻,无需细说罢了。
恒娘呆立片刻,忽然伸出手去,用力抱住仲简,两手在他背后交扣。
仲简还没来得及生出什么绮念,已然察觉她身子微微颤抖,顿时不敢乱动,轻唤—声:“恒娘。”
恒娘“唔”了—声。仲简听出她声音里有浓厚鼻音,两手被她圈住,无法抽出回抱,只好轻声说道:“你若是想笑,想哭,想大叫,都可随心,这是你应得的。”
过了—会儿,恒娘慢慢平静下来,收回手,抬起发红的眼角,望着仲简发笑,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却被他张开双臂,用力回抱住。
恒娘脑袋瞬间懵住,张嘴说了—句:“门……还没关。”
仲简下巴抵住她头顶,明明旖旎温馨的—刻,却被她说得瞬间想笑:刚才她抱住他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