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官人沉郁地看着她不说话。宋婉如含笑叹了口气:“你送来的节礼我快回不起了——令正很宽厚,是很好的人呐。”
“只是想知道娘子到底属意什么样的……总不至于真孤独一世吧。”
孤独一世吗?也许吧,她已经二十多了,不再是小娘子了。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
如今东京城中的人提起军汉不再是“贼配军”了,自家千娇百媚的女孩儿能嫁给读书人自是好的,若是嫁给厮杀汉仿佛也不是不可以。君不见如今有名的虞官人当初不也是中了探花才娶了张太尉的千金做浑家的吗?又有人讲,现在进不了太学进武学也是好的,自家七姑的八姨夫须是个在官家前得用的,人家可说了,那个武学出生在官家身边当班值的王什么富,后来改了名直接跟着韩太尉当了领兵的将军,这次北伐估计也在呢!
茶馆里的闲汉们异口同声:“哇!”
宋婉如忽然记起那个高壮又彬彬有礼的舍人来。她听着楼下茶馆的动静,问旁边的使女:“你还记不记得建炎五年中秋岳台大祭时咱们遇见的那个舍人?很高大的那个?”
已经成了小厮浑家的使女茫然地摇摇头。宋婉如望着自己面前饱蘸浓墨写下的“王中孚”三个字,叹了口气,她也基本忘了他的长相了。
只是记着是一个一眼就能让人想起《陌上桑》的男子。
她越来越喜欢戴着帷帽和使女小厮慢慢地逛汴京城,或者在茶馆楼上坐上一日,眺望倾听着热热闹闹的人间。汴京里不少人都知道,这家小小茶馆原是一脱籍的花魁开的,若是有幸呢,还能听人在楼上抚琴吹箫,若是再有幸呢,吃到亲泡的茶也不是不可能。哪怕到了大举北伐的时候,也依然祥和的热热闹闹。
官家北伐时其实汴京最初也是一片兵荒马乱的。大商贾试图哄抬物价、谣言日嚣尘上等种种怪象都是常态,宋婉如头两个月被茶馆喧嚣扰得无心抚琴,且遭了明面上两次皇城司的查探,随后有一日晚点烛读书时,亲眼见城中火光冲天。
宋婉如难得慌措了一宿,后来听闻官家就在城外不动如山,相公们也迅速解决了之后,才恍然发现东京果然是承平太久了。
——如今也轮到我们主动北伐了吗?若毕功于此役,是不是就彻底将迎来太平盛世了啊?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一日三惊的时候很快就过去了,邸报上的喜讯出现之频,乃至于寻常都引不了市井议论。到了年关,汴京一如既往的热闹起来。接连不断的进军捷报、元城和太原两城在除夕一日而下……同意不同意北伐的,几乎所有人都在说,官家是真正汉武唐宗一般的人物,是天生异象的真龙。
从前好多事儿宋婉如其实已经记不清楚了。就像有时觉得羊头卖的味道与旧时仿佛,有时似乎又不像,疑心自己原是记错了,眼前繁华的汴京也慢慢地覆盖了她曾经的记忆。听说过有人为官家写过东京旧梦的书,她倒也在闲暇时发过兴头想叙叙今朝,只是删易其稿无数,平定金国后也没能写出来——值得写的太多,想补叙又想删减的也太多。
相国寺大开斋会,她和相约前来的干姊姊提及此事的时候,姊姊还在莞尔:“你思绪樊然淆乱,莫不是有了别个值得思量的事故?”
她们站的地方正是大殿朵廊,远处僧人经文诵念之声悠然琅琅,近处游玩参会的士女老少笑语盈耳。宋婉如望着两侧精雕细琢的楼殿人物,悠然想起从前爹爹抱着她来此参与斋会的时候,指着壁画上翩跹的女子打趣说她待以后长成窈窕淑女,不知有哪家幸运的儿郎能得享大福。
当时她年纪还小,却已经读过诗经,满面飞红地钻到娘的怀里,听见身后的兄长接着笑道:“一定须是骑着高头大马、气宇轩昂的君子,才能叫吾家婉如清扬的娘子看上啊——”
“娘子——”
她恍然回头,昔日兄长和爹爹站立的地方正站着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数年前的匆匆一面于今蓦然重叠,也同样的满面通红、神色慌乱。
“这位娘子,敢问芳名……呃,”他冲口而出,又随即发现自己的唐突了似的匆匆改口,“不是,某……”
二十余载纷扰的过往如烟飘然而去,她一双清凌凌的眼眸看过来,沉淀着天姿动人的清丽、览书阅世的安然、明心见性的澄澈。只是伫立在彼处喧嚷热烈的人群中,便仿佛穿透了那些靡丽的、污浊的、混沌的、凄恻的、平和的时光,惊艳得像是一幅盛世美人的画。
几近花信年华的她忽然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隔着帷纱竟陡然感到了久违的羞怯、慌乱与欣然——
“宋婉如。”
她站在汴京城旖旎祥和的太平光景中,轻声说道,“妾姓宋,名婉如。”,!
也没法见到这越来越好的世道。所有人都慢慢沉沦其中,人心思安,没有人希望重演一遍靖康之事,大家都在奋力做着丰亨豫大的煌煌旧梦。仿佛只有这样,那些苦楚,那些噩梦,那些不及收埋的累累的白骨就能真的像梦一样抛之脑后随风而去,就能完全当做没有发生过,泰然地接受所谓越来越好、越来越安乐的生活。
她也几乎都忘却了自己的姓名,越发习惯于别人唤她“何娘子”了。
“何娘子,潘官人具备厚礼,言将大宴宾客,请娘子过府一叙。”
“何娘子,时新花样送来了,这是刚出来的邸报。”
“何娘子,张小官人请三日后依词唱曲助兴,说是席上当有文人填词……此宴规制不小,娘子去一定会扬名。”
她没有去。
张小官人请的伎乐不少,张太尉的筵席一连办了几日,一日比一日盛大,一日比一日更贴近那个堂皇靡丽的旧梦。到了第七日,她带着帷帽也远远地观赏了一场许久未在东京城上演的顶级宴会。
宋婉如恍惚想到许久以前,爹爹谈论过的蔡王的奢靡,讲述过的官家的艮岳,还有兄长质问过的万羊之费。只是这一次东京的士民却不像以往“苛刻”地“讥嘲”了——所有人都知道张太尉和那些帅臣一般是匡时救国的今之卫霍,贪财怎么了?宋朝立国百年来军中糜烂的传言还少吗?宋军能战难道不已经很难得了吗?
她什么表情都没有,只看了一会儿,便淡然地转头和使女说,回吧。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白乐天说得再对不过了。她雇了几个健壮小厮,又买了几个女孩当使女,都是颠沛流离中混混沌沌被卖被骗的可怜人。她的宅院翻修了几回,也越来越门高难进,她活成了正经女子都不屑的、风流文士又偏偏追捧的所谓花魁。昔日爹娘教过的诗书成了她的倚仗,身价见天儿一日日地涨。她穿时新的花样,着贵重的衣料,戴精巧的配饰,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东京恢复了旧热闹,也添了不少新热闹。今日含芳园里有蹴鞠联赛,明日据说那位曾经烧水洗衣的吴贵妃又写了新篇目,后日据说又因为什么白蛇传引得佛道相争。相熟的潘官人请她去五岳观看热闹,看了半日提起苏东坡与琴操的问禅机锋的旧事来。
“‘奴也不愿苦从良,奴也不愿乐从良,从今念佛往西方。’”宋婉如复述完传说中琴操的话,摇着扇子微笑问道,“官人是想劝妾身从良吗?”
潘官人一时口干舌燥,盯着她结结巴巴地说:“某……某可以帮何娘子……”
读书读得多其实也不好啊,她索然无味地想,读得多难免想得多。《天问》问了一百七十余问,她似乎想问的更多。从良如何?不从良又如何?她怎么就变成了“不良”了呢?她不知道自己未来将归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她开始频繁地想到死,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怀揣着决绝地凄厉,这个念头如今只能带给她无限的怅惘。她想见爹娘兄弟,却又不敢见,她怕爹娘会责怪她,更怕爹娘会心疼她,她在忌日时对着奠仪总想说一句“儿安莫念”,可她总是出不了声,哭也哭不出来,只是哽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