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盘膝而坐,神色从容安定。他道:“无他,今日有些感慨,倒也不是有心为难咸阳君。”
嬴栎道:“秦国之灭,乃是因为先帝的疾政”
“疾政?”韩信笑道:“朝廷里的儒生,都说始皇帝暴虐无道,滥用民力,对天下用以暴政,倒是惟有咸阳君独言疾政。”
嬴栎道:“暴政之说,是相对于关东士民而言。然臣下身为关中旧人,幸得君王赏识,跻身庙堂,故得以体会先帝之志。”
“嬴政鞭挞宇内,拦四海之山川。此等作为,古今少有。区区儒生谬论于庙堂之上,争
舌于山野之间,岂能与天子并论之?”韩信轻轻敲着剑鞘,
他嘲讽道:“昔日汉王听信儒生愚见,固守函谷,险些招至覆灭之灾。若非留侯出手相助,刘氏焉有如今之天下。”
嬴栎道:“楚王,他人之见,不足以论之。在下于咸阳时,曾助君王理京畿内史之政。朝中诸多政策,尚有涉及。”
“唔?愚兄愿听贤弟之高见”韩信饶有兴趣地看着嬴栎。
嬴栎谦虚而言:“不敢。在下之知,皆为皮毛”
只听嬴栎逐字言之:“先帝征发百万,奋击关东,并韩,破赵,拔魏,灭楚,下燕,吞齐。骖駟所发,六国寂灭,不过十载。关东之势,兼并征伐,已有两百多年。六国虽毕,民心未齐。及先帝用李斯之策,立郡县,书同文车同轨,大秦法度,漓然发于四海。诸郡不受,六国相阻。齐地重礼法,三晋逆法度,燕北之地周之遗政”
韩信见嬴栎欲言又止,便道:“楚地遗民,怨秦已久。怀王囚丧,荆人悲怜;王翦灭楚,杀伐甚重。荆楚反秦之势,尤盛于六国。陈吴起事于陈,张大楚国。嬴秦社稷终亡于楚人之手矣。”
嬴栎道:“大秦法度,承于商君变法。孝公以商君为相,治秦定法,富国强兵,兵革强
大,诸侯畏惧。然深刻寡恩,法度严峻。秦人虽服,关东视若仇雠。后有诸班之策,推之过急。疾政至之,是以强服之耳。”
“咸阳君,汉有廷议,以宽刑制,教无为而驭民。咸阳君以为如何?”
嬴栎沉吟许久,回曰:“汉王宽仁待民,朝廷驭民有术,无为而治,此天下复兴生息之策。秦自二世立朝,赵高相国,未尝有此良政。二世修宫殿,筑陵墓,征四方百姓之骊山,赋敛无度,天下汹汹,民怨沸腾,此为故秦失国之因。”
“子正,始皇帝推峻法疾政,二世滥用民力,挥霍无度,确为嬴秦之倾覆。然天下之间,不止有秦,更有六国。六国之下,尚有田荣,赵歇、项梁之流。惠文王时,张仪见秦王曰‘削柱掘根,无与祸临,祸乃不存。’嬴政破关东于鼓掌之间,不能除绝后患,致使六国发难于野。嬴政在,诸侯不得立;二世失政于庙堂,待陈吴一呼,天下百应。此为张耳、赵歇、魏豹者从反也。”
韩信继续道:“秦有强兵之利,关山之险。七国之中,变法又最为彻底。国富民强,法度吏治,皆有章轨。然强如秦者,三世而亡,盖因未博仁德于海内,未施善政于百姓。此为秦政之失也。”
嬴栎叹息了一声,心中思绪难平。他自北地郡从征荥阳之后,一直追随韩信东征西讨。
在汉军开辟北方战场的战事之中,先后平定的代魏赵齐等复辟四国。魏赵齐三国的诸侯贵族,也几乎在惨烈的战争之中被悉数杀绝。于嬴栎而言,自秦末至汉初这短短的四五年内,华夏大地上彻彻底底地经受了一番血雨涤荡。昔日诸侯国的后人几乎尽数诛绝,存活下来的将领君侯,也不再是六国的后人,多是军功大将。而当年维持在华夏数百年的战国七雄之格局,也由大汉皇帝刘邦重新再造。关东诸侯复辟的野心终究没有实现。
嬴栎收敛心绪,又言道:“四海之内皆为汉土。当今天子刚毅英武,仁厚爱民,百姓附之。嬴栎秉先君之志,至今不忘。然汉立社稷于雒阳我已再无复兴之心。只盼刘氏天子能与百姓同利,使四海安宁。”
韩信听罢,与他二人缓缓走出书室。他眺望着雒阳皇宫的钟室,又道:“子正,七国的诸侯都已不在了。从今往后,天下只有汉国,没有诸侯。英布、彭越之徒,早晚也会为刘氏所逐,所谓韩卢奔,而蹇兔逐”韩信听到远处厚重的钟声,谓然一叹。
嬴栎与无姜又在雒阳盘桓了几日。为避免自己的身份让朝廷起疑。嬴栎不愿长留雒阳使韩信再受猜疑。两人遂在第四日辰时雒阳开市之际,返回关中。
韩信见无法留下嬴栎,便命老仆准备了车马与盘缠,送二人出城。
今日云销雨霁,天色明朗。韩信带着老仆为嬴栎、无姜践行。
车马已在洛阳城外十里处的乡亭等候。三人对饮一觞,望着洛阳城外广阔的平野,不禁感慨万千。
韩信怅惘道:“子正,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
“这几日承蒙兄长照料,与君相别,终有再会之机。”
嬴栎抱拳相言。
韩信点点头,向无姜贺道:“无姜姑娘,但愿你与子正白头偕老,永结秦晋之好。”
无姜盈盈一拜:“承兄长之言,无姜不忘。”
此时,嬴栎从腰畔解下定秦剑,与无姜双双半跪在淮阴侯面前。韩信惊诧,便欲扶起两人。嬴栎不受,拜道:“兄长于嬴栎有知遇之恩。今日,栎以定秦相赠,回报兄长大恩!”
韩信先是一愣,继而心下涌起阵阵波澜。他站在二人面前,看着嬴栎高举在自己面前的定秦剑道:“受咸阳君赠剑,韩信足慰平生矣!”淮阴侯双手接过宝剑,他手中紧紧握住定秦那早已斑驳粗糙的剑鞘,一时悲欣交集。从此,那柄定秦剑便一直陪伴着韩信,从雒阳直到长安,一直再到长乐宫的钟室
嬴栎与无姜复拜,只听嬴栎朗声道:“雒阳之会,与君侯良晤。愿他日以黔首之身,与兄长把盏言欢!淮阴侯,后会有期!”
说罢,嬴栎携着无姜之手,向着乡亭方向,飘然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