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于他是个很好的归宿。
他闭着眼,多年习惯紧锁的眉头甚至都罕见地舒展开了。
原以为会是一次毫无留恋的平静离别,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先前想起了她,他的脑海里蓦然浮现起一个已经许久不曾想起的场景。
深秋萧瑟的江边,她浑身湿透,猫儿似的蜷在身侧,浑浊的江水一口接一口的从肺里往外吐,看起来只剩一口气,却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扯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
就这么紧紧贴着他,瞪大那双乌黑漂亮的杏眼,眨也不眨地盯了他两个时辰。
这么多年,她看着他的眼神不曾变过,他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意?
只可惜造化弄人,他带领着玄铁骑冲破八月京城动乱的那个夜晚,早在他们江边第一次见面之前,那夜由他下令,在紫宸殿西边侧殿的暗道边射出了三箭。
弑君的沉重罪孽,从此背负在他身上,重若千钧的一条天家性命,从此横亘在他和她之间。
他们注定了不可能。
他断断续续的咳着血,死亡到来的那个瞬间,他无视身边绝望悲恸的哭泣和呼喊,只是出神地想:
如果有来生,如果他们能重逢在某个不一样的时空,某个不一样的时刻,是不是就会有截然不同的一生……
“督帅,督帅!快醒醒!”
一阵粗鲁的摇晃,把他从睡梦中惊醒。
裴显靠坐在石壁上,长腿半屈半伸,手里依旧握着在墙上画下竖痕的狼毫笔。
墙壁上画下的第五道墨痕宛然,但从头顶的天窗看去,已经快要天亮了。
薛夺蹲在他的面前,又推了一把,把他彻底推醒,“皇太女殿下前来探望!此刻就在门外了。”
说门外并不确切。
就在薛夺说话的同时,熟悉的轻快脚步声已经走近。姜鸾穿了一身华贵的日月星辰十二章纹衮冕服走进了石室。
层层叠叠的深衣长摆垂落摇曳,行走时如步步生莲。她走去哪里,仿佛光就照在哪里,满室生辉,光华夺目。
登基在即,姜鸾遵从礼部规制,在紫宸殿里换上了繁复厚重的天子衮冕,但怎么都不肯戴十二旒天子冠——戴上了走路看不见。
脚下死也不肯换赤舄重屐——名字听起来好听,其实就是浅口牛皮的木底鞋,穿起来走两步脚疼。
“反正鞋子藏在衣裳里,没人看得见。”她抛下一句话,就扔下面面相觑的礼部官员,叮嘱几个东宫女官把十二旒衮冕冠直接送去太极殿,踩着乌皮小靴上了步辇。
她过来找人。
隐藏在庄重大礼服下的乌皮靴此刻踩在石地上,哒哒哒地走近身前。
姜鸾弯腰下来,关切地摸了摸裴显的额头,“怎么不说话?睡糊涂了?”
裴显依旧不说话,只是抬起头,凝视着面前的面容。
就在他从梦中惊醒的那个瞬间,梦里的景象潮水般褪去了,只留下一点朦胧的印象,还有从心底处传来的未褪尽的钝痛。
他看到她的那个瞬间,原本已经褪去的刺痛忽然重新聚拢,尖锐地扎了他一下。
“刚才,似乎做了个不太好的梦。”他回忆着,目光转向头顶的天窗,
“具体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似乎在梦里也有一场牢狱之灾……结局不大好。”
姜鸾噗嗤笑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人蹲了几天大牢,做梦就梦到蹲大牢了。”
至为尊贵的天子冕服随意地捋开,绣满日月星辰章纹的长衣摆层层叠叠地铺在地上,她也靠着石墙,并肩侧坐在裴显的身边。
“几天没有来看你,生我的气了?”
“怎么会。”裴显的目光转回来,在她生动的姣美面庞上转了一圈,失笑,“区区五天而已,以为我稳不住?看不起谁呢。”
姜鸾依偎在他的身侧,肩头碰着肩头,抿着嘴笑。
但还是在他面前认真地扳手指,和他一件件例数她这五天里做的事。
“离宫那边抓获了人证物证,丁翦连夜审问,已经把事情查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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