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誉不得不惊讶,或者说是惊悚。任谁知道自己的记忆里已经去世了好几年的人此时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甚至当年他还参加过对方的追悼会——的时候,态度只会比顾誉的更夸张。
身上的疼痛感表明他还活着,证明他现在不是在地府,而眼前的人也不是什么幻觉,“两人都死了在地府相遇”这个猜测直接pass;他听见男人的声音始终是沉稳的,而且对方没有任何必要去欺骗他,而且还是拿秦深的名义,要知道他跟秦深可算不上是认识,更别论什么交情了,如果对方说自己是陈贺,顾誉就能马上确定对面这是个骗子,所以“这个男人在撒谎”这个猜测也差不多可以淘汰了……
只是一瞬间,顾誉就联想到很多的可能。
然后呢?顾誉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或者扯谎,所以这个男人就是秦深,也许就是他想的那个秦深,并非同名,所以然后呢?
顾誉对真实面见一个人“死而复活”,心情复杂,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
顾誉听见秦深自我介绍的一瞬间,身体顿住的的细微动作被秦深收入眼底。
“你还好吗?”
秦深看着顾誉的样子,当下就决定叫人来查看,顾誉这时候还不能说话,身体还不能动弹,身上哪里不舒服也无法表达出来,现在他这个顿住一动不动的,没有焦距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的方向,让秦深觉得很不对劲。
眼睛?
秦深双手捧住顾誉的脸,固定住他的头,俯下身体靠近认真观察顾誉的眼睛。
“你先别动。”察觉到手下的的人似乎想要针对自己的靠近有所动作,秦深不得不开了口,避免对方干扰自己的行动。
顾誉的眼睛明显还有感光反应,只是此刻比寻常人反应慢上一些,所以不是失明;瞳孔扩散,焦点不能集中……
“你现在看东西看不清,对吗?”
秦深扶着顾誉的脸的手感受到对方微不可觉的点头动作,眉头皱了皱,很快又松开了。
“等下让医生好好看看,应该只是脑震荡的后遗症,大概是颅内淤血造成的。”
秦深清朗的嗓音被他放轻,语调中的冷淡意味被削弱,神奇的带有一丝安抚的意味。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别担心。”
说着,秦深双手放开顾誉,右手轻轻碰了碰他缠着厚厚纱布的脑门,然后小心避开顾誉搭放在被面的右手背上的针头,轻握住他的这只手,拇指轻按揉着手心。
这是秦深向顾春晓学来的安抚人的方法。生病着的人的心理总是比平时脆弱些,即使是生病习惯了的秦深也不例外,只是这样的心理比常人藏的更深些。秦深的母亲沈柔身体不好,不能也不会照顾人,照顾秦深的任务一直落在顾春晓身上。这个上了年纪的佣人对体弱多病的主人家的少爷十分怜惜,认真观察下居然发现了秦深藏在心里的脆弱,也不揭破,只是每次在秦深生病的时候轻轻按揉着他的手心。于是久而久之,按揉手心成了他内心里最好的安抚病人的最好的办法。
然后,顾誉原本由于内心被刷新了世界观产生的不安浮躁,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秦深这样轻轻的按揉平了。
他的内心平静下来,开始冷静思考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
秦深让医生给顾誉的眼睛做了全套的检查,跟他的判断差不多,拍了片,医生也说是颅内淤血压迫了视神经,导致神经性视觉模糊,等淤血慢慢散了就应该没问题了。只是这就说明顾誉还要在病床上当一段时间的“盲人”了,不过他现在浑身都伤,几乎动都不能动,看不看得见东西他这时候都需要有人照顾。
照顾人是专人护士和护工的任务,顾誉既然醒来了,秦深唯一的任务大概就是陪顾誉聊天解闷了。
这半夜里,顾春晓知道了消息,睡衣没换就从隔壁房间跑了过来。看到顾誉清醒着的样子,虽然对他眼睛还是有几分担心,但经过医生反复说明,也总算放下了一半的心。她这精神一松,差点没累趴在病房里,摇摇晃晃的满脸疲惫,直接被秦深赶着去隔壁睡觉休息了。秦深向顾春晓作了好几次保证,保证顾誉有事情就叫他之类的。甚至在顾春晓的请求下,秦深还保证了自己会好好照顾顾誉,但秦深也不是没有疑惑的。
照顾人不是秦深擅长的,或者说,秦深不太擅长与人交往。
当然,因为从小受到的教育的缘故,秦深行为举止特别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因为而且因为英俊的外表,在学校的时候还曾是很多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对他追捧不已。但实际上,秦深并不是什么“王子”,那些是习惯使然,如果他开□□谈,寒暄一两句还成,再深入交谈就不行了。对秦深来说,那些所谓“喜欢”他的人从来就没有靠近过他,所以也不曾真正了解他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所以,那些人都无关紧要。真正秦深在乎的,与他亲密相处的,在长时间相处过程中,最后秦深总能找到一套正确的他们相处的方法。
但顾誉不是别人,或者说,顾春晓不是别人。对秦深来说,顾誉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但顾春晓不是,所以他不能拿那些对着外人的太过“礼貌疏离”的态度出来,但毕竟秦深跟顾誉之前并不认识,再加上秦深对人际交往的不擅长,在顾誉开不了口的情况下,秦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时间病房里出现了尴尬的静默。
秦深静静的站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顾誉。
顾誉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但他能感受到来自秦深的凝视。毫无疑问,他也感受到这突如其来的尴尬。于是他转动眼球,努力“盯”着眼前的模糊人影,嘴唇也跟着动了动。
秦深能看懂顾誉在念自己的名字,“秦深”。他不知道顾誉想表达什么,但是看着对方双眼茫然,开口无声的模样,他知道自己不该沉默,刚发现自己看不见的人总会不习惯安静的空气,即使顾誉并没有失明。
“你想说什么?”
秦深平淡的语气染上几分柔和,秦深往病床又走近一步,裤子的布料与病床上床褥接触,他轻轻坐在了病床边上。他跟顾誉的距离又靠近了一步,比之前站在床边俯身更加显得亲近的距离。秦深是故意的,看不见的人总会有些不安,而他跟顾誉实际并不熟悉,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是正好合适的,即使他过去从未做过这样坐在别人病床上的这样显得有些“失礼”的行为。
“谢谢你。”秦深看见顾誉这么说。
“我接受你的感谢,但我不会说这是应该的,”秦深清朗的嗓音里带着几分笑意,“不过我认为你应该要休息了,即使你要感谢我,还是先等你好起来再说吧。”
顾誉原本还不觉得,听了秦深的话之后就开始感到一股倦意,短短几秒就觉得眼睛睁不开来,只来得及发出个气音,就顺从身体的需求,进入了睡眠。
“好。”
秦深看到顾誉的回答,嘴角泛起一丝弧度,又瞬间拉直了。
等确定顾誉已经彻底睡着了,秦深按息了房内的明亮灯光,轻轻推开病房门,离开了身后的一片黑暗。走廊里空无一人,一片寂静,因为已到深夜凌晨,连值夜的医生护士也不再出来巡视了,只留一两个灯管还亮着。在这样的寂夜里,即使秦深极其小心翼翼,发出的细微关门声却越发清晰可闻。
同样十分轻微的脚步声在这样寂夜里也显得越发清晰,在走廊里回响着。在白炽灯冷冷的光照下,“哒哒”的清脆脚步声距才合上的房门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