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闭目趺坐的巨相,面上永远是似笑非笑,仿佛看穿了世间所有奥妙,却又桀骜不驯,将其都抛诸脑后——
师父道,“这是你二人的旅程,你们走到了最后,想到什么,便许什么。”
“别的事,无需多想。天地命运,又与你们何干?”
最后一句话,犹然带了些傲气,牺牲了这么许多,付出了这么许多,但胡闵、胡华又何尝要求过这些?他们也不过是在追逐着自己的道途——支持他们的人,有没有回报,那不是他们要考量的问题。也不是师父在考量的问题。
那这一切,对师父又有何意义?
二人面面相觑,能免去死亡,心中自然而然,生出劫后余生的窃喜,得免心头重负,更是也难免感到轻松,但仍对相助他们的修士感到极大的歉疚,亦对琅嬛周天的将来极是忧虑。
“相伴你们,走到此处,途中所见,便已是报偿。”
师父像是察觉到了二人想法,又传递出最后一缕神念,便好似耗尽了法力,再无音信。胡闵、胡华彼此凝望许久,都有些不知所措,心绪也是难平,无了他人期望,无了‘必做之事’,反而真不知自己的心愿,又是什么。
胡华试着胡乱许了几个无关痛痒的愿望,皆未有应验,又尝试性地放下玉蛛,玉蛛亦是无有丝毫回应,二人再回首来路,不知不觉间,已是断去了光辉,他们怕是回不去了。
若是许愿,当能回到来处,但这一愿却决不能许,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胡华突地笑了起来,道,“我们居然被困在这里了。”
胡闵也道,“千辛万苦,来到此处,还以为是……是周天致胜之举,结果却是这般了局!”
二人都感到强烈的荒唐与滑稽,不知是谁先开始,竟都噗嗤笑了起来,伸脚坐在地上,勾肩搭背,笑着笑着,又笑出了哭声。回首前尘,这一路艰难险阻,千万次险死还生,最终,竟走到了此处,但结果却是所有人都无法预想!
但对他们两人来说,毕竟也是走到了终点,不论结果有没有意义,旅程终于结束。在巨大的失落、悲痛之余,他们又感受到极强的解脱松快,仿佛师父的一席话,将他们赦免解脱,终于有心思为自己一笑一哭,为自己活了这么短短一段时间。
也不知笑了多久,胡华盘坐起来,望着那幽深的潭面,忽而问道,“阿闵,你说……不忘她还好吗?她还活在世上吗?”
其实他们二人,早已有所感觉,胡不忘怕是早已散落在过往烟尘之中,成为了实数中的一道身影,一段回忆。但对他们二人来说,过往的那段时光却从未淡忘,在桃源仙境的夕阳之中,伴随着清越水声,从玉池中冒出来的小姑娘,仿佛依旧在心湖一角对他们微笑。
那一刻,是两个孩子变成少年的瞬间,胡闵低声道,“是啊,阿华,不忘……我们没有忘了她,她忘了我们吗?”
这是他们在几乎永无止息的旅程中,常常想起的瞬间,离别时胡不忘的笑脸,她的忧伤,他们的许诺。“念念不忘,我们永远不忘记你,你也勿要忘记我们。”
我们没有忘记你……你呢……你呢?
他们谁也没有留意到,潭水逐渐放出光明。
在那无边无际,比实数宇宙还要广袤无数倍,无穷无尽,无量无涯的虚数大海之中,无数念力化为尘埃,在空中缓缓飘荡,它们是人心情念的终点,所有强烈的感情,都会在情念维度中留下痕迹,也只会留下这么一丝尘埃一般的印痕,便是自身存在过的证明。
在这细小如芥子的尘埃洪流之中,忽有一丝极细小的尘埃,缓缓亮了起来,好像一枚种子,蜿蜒成长,开出念花,那念花在空中飘飘荡荡,往远处飞去。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胡不忘很快就死了,她在死前从没有忘记过这对少年,只是她或许也没有想到,经过数千年,经过了那样漫长的旅途,这对少年也没有忘记她。她是南鄞洲所有生灵的怨念中诞生的畸零怪兽,众真陆沉南鄞,无非只是为了周天大劫,而最终这所有艰难的旅程,却也只为了这么一只奇兽的复生。道祖争斗,宇宙超脱,此刻只成就了少年时心动一瞬,情窦初开的倾慕。
这朵念花飞过无数盛开了又凋谢的道域,飞过那些细小的,正往虚数渗透的道韵洪流,飞过这些波澜壮阔的战场。
所有那些神念,都投来了复杂的眼神,而它一无所觉,只是自由自在地往前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