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这份名单,上面写的几人都将与你参加同一科会试。”四贝勒把手里的纸递给景葶,纸上除了人名,还有相应的简单介绍。
景葶听这话还以为是四贝勒为他收集的对手消息,让他知己知彼用的,但接过了纸仔细看了看,却发现自己想错了,“这是前明遗民的后人?”
四贝勒点了点头,很是欣慰景葶能够从这简单的信息当中瞧出重点来,“皇上在十七年的时候下谕旨,开了博学鸿儒科,让在京以及地方高官举荐士人,为的就是招揽遗民。但当时仍有一部分人屡次拒荐,甚至有宁死不仕我朝的。皇上宽仁,并未责难这些人,但也着实遗憾。后来朝廷聘人修《明史》,向民间征集史料,有些人就称‘以任故国之史报故国’,皇上也允了他们以布衣的身份参与修史诸如此类恩德不可胜数。经年之后,好些个虽仍未出仕,但已受皇上感召,甚至有直誉皇上为‘圣天子’之言。这些人虽然清高狂狷,但才学确实精湛,在士林中颇有地位。名单上已经是他们的第三代甚至是第四代的孙辈,生于我朝,长于我朝,报考科举已然没有什么隔阂。你此番考试对上他们,还是要慎重行事。”
大清入关的时候,面临不少曾为明朝臣子的士大夫。他们中少部分人选择以死效忠旧朝,不是在战场上捐了躯,就是追随末主自尽而亡。也有一些依顺了新朝,成了有的人所不齿的“贰臣”。更多的人以“遗民”自居,栖身在新朝,但不出仕、不配合,避世隐居,怀念故国故君。
景葶先是赞叹:“圣上真是用心良苦,为社稷担负良多。”
这一句是真心夸赞。前明遗民数量多,主要还是因为满汉之别。康熙在调融满汉关系的问题上,格局与胸怀确实可为圣主。
景葶便分析:“这些人学的就是经世致用。当下朝局安稳,百姓安居,他们若再坚持敌对,实在是全无意义之事。”
四贝勒抬手让景葶坐下,笑言:“说给你听只是让你心里有个数,以你的水准,成绩出色我是不担心的。只是如此一来,包括这些人在内的许多士子,考试过后必然是要关注到你作的文章。自来文无的反应也考虑在内,你可能明白我的意思?”
景葶就思索起来——
这些个读书人有气节,心气儿都高。哪怕这会子“归顺”了,也多是打着“为济世救民暂时屈就”的心思。新朝历时尚短,这短暂的时间暂且还不够磨顺这些人,这些人内心里对待满人,多少免不了仍视之为蛮夷。
所以四贝勒的意思是,让他在这些人引以为傲的“读书事业”上好好表现,成绩亮眼一点,至少能洗刷一下这些人对满人的印象。并且,仔细琢磨四贝勒的话,话里对他应该还有更深一层的期待:如果能在文章里埋下些心思,让其有了那么一点潜移默化的引导之力
想毕,景葶对着四贝勒点头,表示他明白了其中之意,“从来都是攻心为上。至于满汉问题,更是长久之功。”
胤禛很满意景葶的透彻与聪慧,更难得的是,这个孩子面对他的时候,总是习惯把自己的心思与能力袒露地明明白白的——这样一来,景葶便是再锋利,他也不必担心对其失去控制。
胤禛便说:“我们满人一样也读圣贤书,一样也遵从汉制。天下生民之休戚,更重于一族一朝之区分。儒家之谓治世,之谓大同,非满汉与共不能至也!”
其实当初康熙提出要景葶去考科举,也是出于对满汉问题的考虑。
并不是说多么看重景葶,把他放在一个多么重要的位置上。
而是康熙一直致力于缓和满汉关系,大大小小的举措做了不少,强硬的有,怀柔的更多。偶然安排了景葶,也只是顺手为之,想的是多少能侧面起到点效果。
帝王心思,关系到国家安稳的事,哪怕只有半分的实效,也宁可多下十分的功夫。
反正已经记下了,景葶便把名单放回四贝勒的桌子上,这才告退离去。
悠悠哉地走回自己的院子,一路上想着这事儿该怎么办,该办到何种程度。
为领导分忧,这也是一桩大事。
况且,那些人都是一些确有才学之人,沽名钓誉的少,志操高远的多,以合适的方式团结他们,让他们为百姓发挥出自己的力量来,这才是应为之道。
进了自己屋子,景葶正打算接杯茶喝一喝,却敏锐地听见里间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心下有了些猜测,到了内室一瞧,果然是萨其马跑到他床上乱扯了——被子歪斜,软枕被掀到一边,它的长毛臀撅对着自己,两只前爪正在一下一下地抚玩着什么。
实在不该一时心软,叫小庄子不要拘着它,任它在院子里玩闹。
至少要稍微看着一下的。
景葶无奈,走到近前,这才惊讶地发现,萨其马爪子底下的是弘昀送给自己的那只荷包——二格格绣了小京巴犬图案的那只。
景葶快速地夺过荷包,仔细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被萨其马抓坏,这才松了一口气,收进自己怀里。
看向萨其马,它还一副茫然的样子,四处在找荷包。
景葶猜测它是把荷包上的京巴犬儿当成了真的,就抱起了它,对着它的眼睛教训说:“小祖宗,那可不是能陪你玩的兄弟!我这藏在枕头底下你都能找着它,你说你是不是太放肆了!是不是非要被关起来?你说!你这下一回还乱不乱动我的东西了!”
萨其马先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景葶,以为是在逗它玩,便在景葶的双手间来回地扭动身子。
小钱子匆匆进屋看见的就是被萨其马弄乱的床铺,一脸懊恼地说:“都怨奴才考虑不周!方才门房有人过来,说是瓜尔佳少爷遣了人给您递话,奴才便去门口见了去,手头的活便请了小庄子帮忙看着。不成想这小祖宗闹到您的床上去了,奴才这就都给换了!”
因为景葶偶尔叫萨其马“小祖宗”,给小钱子他们听了去,怎么说都是二阿哥的爱犬,也不好轻妄待之,他们便也这般称呼它。
“不要紧,不拘着它本就是我允了的。”景葶安抚他,“绮喻让人找来,可是说了些什么?”
小钱子回答说:“瓜尔佳少爷问您,明儿可是有空,若是有空就约您到学舍附近常去的那家茶楼碰个面。”
景葶问:“可有说什么时辰?”
小钱子拍了拍脑袋:“来人还真没说!奴才这赶得急,竟然也没问!真是忙昏了头了!”
景葶知道,小钱子这是“考前综合征”又发作了,平常定会细致想到的问题,这会子给忽视了。
景葶想到这里不免失笑,好在这试快要考完了,别回头再折腾得小钱子出了什么毛病,“正好我在考前这几天想出门透透气,暂时把课业撂一撂,去茶楼喝喝茶倒也是个放松的法子。想来绮喻也是这么想的,那他没交代时辰,应该就是差不多待上一整天的意思,明儿我早些过去,说不准他已经到了。”
小钱子抓了抓脑袋,他知道景葶这是在宽慰他,不好意思地说:“明儿看情况要是不到,奴才便去瓜尔佳少爷府上找去!”
京城大得很,住得远的话确实通信也不太方便,即便能找了人跑腿,一来一回也要费不少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