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的台灯光下,整整一周时间,十几个工作小时,就这样静悄悄地从他指尖流过,一去不回。
照理说,像瓶口、瓶底这样不易出错的地方,拼好一块就可以动手粘一块。喻文州却不肯如此,总要一片片全都理清楚拼明白了,眼里描摹、手里摩挲、心里掂量得透彻,才肯进行下一步。因此他是修复圈子里有名的慢手,好在手艺细腻,活计漂亮,渐渐地,倒也坐定了本地文物修复的一把交椅。
这样一双手却也有动作迅速的时候。粘合的时候便是如此——厚重的白瓷板上挤一小坨无色环氧树脂,小勺舀一勺石膏粉倒进去,然后,立刻用尖头的塑料签子刷刷几圈,快速搅拌均匀。调好胶水,用塑料签子往茬口上薄薄涂抹一层,拿起之前做好标记的对应瓷片,对缝,拼合。
一系列动作,舒展自然,行云流水。
喻文州有一双适合做文物修复的手,用他导师的话说,是“手艺人的手”。手指纤细修长,连带手掌都显得有些单薄,强光下甚至透着些青白,看着就让人觉得,做青铜器修复啥的不用想了,靠这双手扛鼎绝无可能——粘粘瓷器之类,却是正好。
纯白色的灯光照着喻文州工作中的双手。肌肤倒不见得如何细腻,毕竟一双手和胶水、颜料、丙酮之类的打交道多了,绝不可能完美到哪里去。但是五指展开,指尖微微翘起的样子,却让人觉得,这双手侍弄着娇贵瓷片的时候,一定有足够的稳定和灵敏。
就像这时。两块刚刚粘好的碎瓷,在他掌心盈盈生光,如同掬了一泓温柔的碧水。
左手五指固定住瓷片。右手指尖在掌心一握之地轻柔游走,清理、固定,动作灵巧而细腻,不管是抹去缝隙当中溢出的胶水,还是用透明胶带沿着瓷片正反两面贴合固定,都没有在这一泓碧水里搅起波澜。末了,轻轻放落,点尘不惊。
任务完成,静置一边,下一组。
这一晚,十二组瓷片静静陈置匣中,而喻文州,则梦见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于春风中向他缓步走来。梦中看不清面目,只记得一双大小略有不一的眸子,精光璀璨,顾盼生辉。
淡青色长衫衣角随着来人的步伐微微扬起,那人身姿挺拔,宛若新竹。
粘瓷片是一件需要无限耐心的工作。哪怕你手再快,也别想一口气粘好一个瓷瓶或者别的什么——胶水这玩意儿要24小时才能凝固,只能一组一组,一片一片地来。
所以,饶是喻文州事先做足了准备工作,不至于拼拼拆拆地走回头路,也足足花了一周时间,才能把这个瓶子粘合完整,捧在手里转来转去地欣赏。
真漂亮。他心想。
这是一只汝窑的玉壶春瓶。瓶颈纤细,瓶身圆润,如同一滴叶尖坠落的清露,比例和曲线都堪称完美。没有任何图案,甚至没有任何花纹,只靠着本身的造型,它立在那里,就天然征服了所有人的眼睛。
瓶身转动。灯光毫无窒碍地在瓶身上流过,像是照进一泓春日的潭水。瓶身转动,光华也跟着无声流转,如同微风吹皱了一池春水。
这是粉青釉。不是汝窑里最贵重的,被形容为“雨过天晴云”的天青色,却是喻文州最喜欢的一种颜色。宁静,温柔,生机勃勃,甚至带着一股润润的甜。
需要足够厚的釉层,又不能厚到流釉,才能形成这样均匀的釉色;需要精确的釉料配比,釉料中甚至要用到贵重的玛瑙,才能让釉色稠如凝脂,融而不流,形成似玉、胜玉又非玉的质感。
需要把烧窑的温度严格控制在1150度~1200度,不足1150度则色呈月白,高过1200度则呈天青,高过1220度甚至还会流釉;需要窑内的氧化还原程度恰到好处——在那个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氧化还原的年代;需要恰到好处的冷却速度,以免玉一般的质感变得浑浊……
天时地利人和。
要无数顶尖工匠的呕心沥血,无数上苍垂怜的瞬间巧合,才能得这样一只完美无缺的瓷瓶。
当然,眼前这一只,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喻文州转动着手头的瓷瓶心想。或许是窑里正巧吹过了一阵风,又或许是浸釉后入窑的时候稍稍歪了一歪,它的一边瓶口,施釉微微薄了一层,并没能做到完全均匀。
就是这唯一的一点瑕疵,让它没能成为贡品,而是刚出窑就被无情摔碎,再未得见天日。
——然而我喜欢。
喻文州想。
釉质不怎么均匀的瓶口我喜欢,粘合之后裂缝处隐隐的泛白我喜欢,哪怕是瓶口和瓶腹的那两块缺损,我也喜欢。
缺了又怎么样。
有我在。
我给他补上。
他放下瓷瓶,从抽屉里翻出了打样膏。打样膏其实是他从黄少天那里抢来的,在黄少天这个牙医手里,那玩意儿一直用来做假牙取模。所以“每个人都要有一个牙医朋友”是有道理的——喻文州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在瓶口两边涂上脱模剂,敷上打样膏,用力捏紧。
取模,上石膏,等待石膏自然凝固;之后,再用签子、用刮刀、用粗细砂纸,一遍一遍,细细打磨。等到瓶口除了颜色不同,形状弧度上已经完美无缺之后,喻文州洗净毛笔,摆开颜料。
他从来不用各种混合颜料。颜料罐里,只有五色。
红黄蓝三原色调出世间万千变化。黑白二色,控制所有颜色的明暗深浅。
足矣。